「我們家的和平生活只維持了三年,戊辰戰爭中,家父因被視為賊軍,死於官軍的鐵砲。明治年代後,家父的舊同僚與上司,大部分都名成利就、平步青雲。我常聽他們說:『黃昏清兵衛真是不幸的男人啊!』但我不是這麼想。家父並非渴求功名之人,他絕不會自認為不幸,他深愛女兒,又得到美麗的朋江小姐的愛,他短暫的人生裏,充滿著美好的回憶,我亦因這位父親而自豪。」
這段《黃昏清兵衛》(たそがれ清兵衛, 2002)片尾、由目睹所有故事的小女兒做出的旁白,由曾經拍攝過《男人真命苦》(男はつらいよ)系列第12集《我的寅桑》(私の寅さん)的日本一代女神岸惠子(第12集創下系列電影賣座最高紀錄)溫柔聲線的回憶口吻中娓娓道來,讓人理解導演山田洋次,在21世紀初,突然間暫時不拍他擅長的時裝電影,改拍古裝時代劇的因由。原來,他也想利用藝術形式複雜多樣的日本時代劇,為他個人堅持一生的「簡單哲學」藝術觀,進行再度詮釋。
據說,《黃昏清兵衛》這個劇本,是日本曠世名導黑澤明生前最想要改編的故事,卻因為早逝而無法實現。故事改編自小說家藤澤周平一系列以虛構的「海坂蕃」背景的小說,其系列小說描述日本幕末時代,人心的變與不變之險惡和光明面。
這段感人對白,在電影末尾從小女兒的角度,描述一生清貧落魄卻甘於現狀的父親之幸福與否。這段談話救贖了讓人難過的幕末黑暗面,講解山田洋次那個「人的生命歷程,其實不用多麼光鮮亮麗,事實上可以自己尋找自豪的人生」的灑脫與不羈,配上井上陽水作詞作曲、奔放不羈的主題曲「決められたリズム」(被決定的旋律),難怪《黃昏清兵衛》在當年成為經典鉅作,讓外界以為「技能平平」的山田洋次,再度讓人訝異他的創作深度與那份溫暖的執著。
山田洋次當年以《黃昏清兵衛》為始,籌拍他的「武士三部曲」。也就是,同樣改編自藤澤周平系列小說,講述「海坂蕃」下級武士的故事。山田洋次並不張揚傳統日本武士時代劇那種以殺伐、劍陣方式來描寫場景。他曾經笑著說:「多數人以為幕府時代幾百年,日本武士各各成天拔刀互砍。殊不知,一輩子從未拔過劍的武士,才是大多數。我只想講這方面的故事。」
不想拔劍比刀來描述這些「武俠小說」,但是關鍵的決鬥場景又拍得相當高段,山田洋次的技法功力深厚,他用平穩低調的手法,檢視那些面臨幕末時代、價值觀一日數變,掙扎在如何找到心靈平靜的平凡武士的平凡面貌,不像黑澤明那些閃著刀光劍影、豪氣萬丈的劍俠電影,《黃昏清兵衛》讓人從低層的眼光,來檢視武士個人的修身和堅忍。
既然是「武士三部曲」,那麼後面二部呢?由於《黃昏清兵衛》過度優秀,故後面二部曲,實際去關注的人較少。尤其第三部由現代感十足的巨星木村拓哉演出《武士的一分》(武士の一分, 2006),因木村的形象與演技實在不適合故事背景,使得這三部曲草草收尾!而在傳統藝術「三部曲」的排列中,屬於「最黑暗」的那部「二部曲」呢?事實上是部被時間與觀眾遺忘埋沒的「隱藏」經典。
如同《星際大戰三部曲》的二部曲《帝國大反撲》,一直被視為系列中藝術成份最高的精品。這個第二部曲《隱劍鬼爪》(隠し剣 鬼の爪, 2004),初始觀賞者會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混亂。原本以為,是不是山田的功力退步了?讓人找不到當初看《黃昏清兵衛》那種急著尋找心靈故鄉的感動?同樣是山田洋次改編的劇本,同樣是19世紀幕末時代、明治維新將要來到的關鍵時刻,也同樣是講武士階級差異、庶民與武士階級之歡樂與悲傷,當然最後有一場精采鬥劍。但是怎麼看起來,永瀨正敏演的主角片桐宗藏,竟然在普遍觀眾緣上,沒有當年真田廣之飾演的井口清兵衛,那麼的讓人心生感動?
問題的關鍵是觀眾的錯誤期待!大多數人把《隱劍鬼爪》看成是《黃昏清兵衛》續集,試著要在《隱劍鬼爪》的所有細節中,找到當年《黃昏清兵衛》讓人感動的地方,如此想當然耳套入公式,在藝術賞析和獲得資訊上,是相當錯誤的計算,也因為這個關鍵,使得《隱劍鬼爪》自此被埋沒在影史軌跡中,等待真正識貨人重新發掘出來。
如果試著要進入《隱劍鬼爪》的世界,我們要先理解,山田洋次自有他和黑澤明之流的時代劇巨匠間的創作概念差異,在抓住山田洋次口中所謂「祖宗們的故事」技巧上,山田洋次風格的時代劇,是隱含著我們傳統印象外的叛逆氣息!或許只是因為《男人真命苦》裡的寅次郎,讓人對山田洋次印象定型了,大家習慣山田洋次搬出「笑鬧連環」的悲喜劇,而非濃稠黑暗的《隱劍鬼爪》。
仔細想想,在《黃昏清兵衛》中,山田洋次認為即使生活再艱苦、絕望,只要行為正直誠懇安分又不與小人為伍,自會有心愛之人相伴,療癒自己的生命。清兵衛獲得青梅竹馬戀人朋江的愛後,繼續快樂地過了幾年生活,在愛女的眼中,光榮死於幕末日本內戰。
左看右看,井口清兵衛即使在故事開頭受盡羞辱與苦痛,但整個大環境基本上是善意的,嘲笑反對清兵衛的人,包括那個由丹波哲郎客串的勢利眼舅舅,都只不過是些不了解清兵衛對生活與生命堅持原則,或者說只懂得隨波逐流、平凡至極的傻蛋罷了。在這樣基本上是善意的環境中,我們可以好好的將視線放在清兵衛緊緊抿著嘴角的壓抑、對於幸福生活擦身而過那種無奈情緒的同情上,我們可好好免除干擾,從清兵衛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然後繼續療傷。
然後,我們來看看《隱劍鬼爪》。
片桐宗藏的武士家世比清兵衛好多了,父親生前是海坂藩主的重臣,月俸100石,雖在父親切腹自殺謝罪後只剩下30石,但基本上的名門世家規格還在。宗藏同門好友遠赴江戶幕府闖天下、母親去世、摯愛的家僕阿絹(松隆子飾演)也離家嫁人,他的生活除了寂寞還是寂寞,山田洋次透過宗藏內心的獨白:「…妹妹出嫁後,阿絹也隨著離開了,嫁給一個商人,她的離開,就宛如家裡最後的一盞燈熄掉了一樣…」,來講述山田洋次從未試過在電影故事中撒下的「絕望感」。
三年後,宗藏偶然遇到阿絹,短暫交談中發現阿絹生活並不快樂,身體健康也不好,兩人匆匆而別,宗藏回到家,邊吃飯邊向幫傭老婦叨叨唸著他對阿絹的擔憂,說著說著老婦竟在一旁睡著了,家中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比起清兵衛,回到家還有失憶卻慈祥的母親、善體人意懂事可愛的女兒可以幫襯,宗藏的處境實在是悲慘黑暗到極點。
生命充滿了無盡絕望,但身為武士的宗藏,還是必須正直地面對幕末時代的急速改變,這是山田洋次對當時武士生命最卑微的心靈渴求。就像片中的「末代武士」們,認為用西洋槍砲決鬥是很下流的事情一樣,連簡單的跑步動作,正直的武士們堅持以抬頭挺胸、手扶衣擺方式碎步前行,即使教導西式軍隊訓練的師範,用身體力行說服武士們說:「英國人發明的跑步姿勢(就是今天我們都會用的跑步方式),比傳統武士碎步還要快喔!」但是,《隱劍鬼爪》中的武士們,對於傳統的堅持就是堅持到底,那是一種不可碰觸的尊嚴。
片中,宗藏獨白孤獨辭語的背景,常常剪接藩主訓練西式陸軍的鏡頭,從齊步走開始,到整隊、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操砲、刺槍、狙擊術及先進的戰陣,這些戰爭方法型態的變化,有時看來雖讓人莞爾,但放在宗藏個人尊嚴與寂寞的背後,壓力如排山倒海而來,那種無法回頭卻也無法前進的絕望感,實在讓人難以承受。
整個環境不只在改變,而且很下流!
宗藏同門好友狹間彌市郎(小澤征悅飾演)到江戶闖蕩,卻突然被打壓成為維新派亂黨,連切腹自殺明志的權利也沒有,就被押解在狹小囚籠中,粗暴地關押在窮山惡水裡而不得翻身。彌市郎的遭遇,揭開了宗藏生活中更不堪的開始。
堀家老(緒形拳飾演)不只嘲諷宗藏那位自殺以明志的父親,是個衝動的傻蛋,還要宗藏供出其他同黨的名單!日本影評家吉村英夫在他所寫的《山田洋次╳藤澤周平-山田時代劇の魅力そ完全解說》中,把堀家老逼迫宗藏供出名單的鏡頭,與美國那部講述「麥卡錫主義時代的好萊塢十君子事件」(The Hollywood Ten)的電影《真實一瞬間》(Guilty by Suspicion)相提並論,山田洋次藉著這幕,來解說他所認為的幕末政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下流卑賤,比之今日的政客毫無差別。
他特別在電影裡面安排一幕,堀家老在死前因為性病復發,要家僕幫著扶他上廁所,不堪的醜態,是山田洋次無奈地加上一筆濫帳而已!
片名的「隱劍」或者用來對抗彌市郎劍術的「鬼爪」招式,其實都是些下流投機的技巧,武士不會用這些「賤招」來比武的。之所以用這個片名,大概就是跟你說:「在下流的時代,必須用下流招術來對抗外界侵擾,才能保持最起碼的尊嚴。」
世界都垮了,剩下的只有宗藏對阿絹不變的愛戀。
阿絹16歲來到宗藏家當家僕,宗藏就愛上她了,只不過礙於嚴格階級制度,武士階級與擔任家僕的「穢多」,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即使宗藏因阿絹受夫家虐待,怒氣沖沖地使用武力,強將阿絹背回自己家裡照顧,但阿絹依舊只能希望一輩子為主人做家事以報恩,其他的一概不可能。
由於周遭閒言閒語,落魄武士世家後代強搶商人家媳婦,這是個醜聞,宗藏一時間無法承受壓力,苦勸阿絹回家鄉再嫁,這殘忍的分離,也只在最後宗藏決定放下一切,包括武士世襲身分與特殊待遇,全部都不要了,才能與心愛的阿絹雙宿雙飛。
在最後山田洋次似乎跟我們說,「這個世界即使什麼都毀了,也只剩下愛情可信吧!」
觀賞這部極度黑暗的電影後帶來絕望,應是屬於這種末路情緒反射而來,而非對山田洋次電影技巧的失望。山田洋次本就是服膺「低調」美學的藝術家,不喜炫目手法,而在小地方慢慢累積觀賞後的認同與感動。藉著過往時代變革中的光明與黑暗交替,隱喻對現狀失落時的一種鼓勵,這種山田洋次的療癒特色,依舊滿載於電影故事中。
山田洋次喜歡「不變」,他在《我是怎樣拍電影的》(對談錄合集改編書),希望長時間拍攝的《男人真命苦》,外景地東京葛飾柴又區永遠保持以往面貌,什麼都不要變,電影製作班底、編劇、攝影、音樂、演員都不要變,在這些不變之中找到一些讓人放心的訊息。
就如山田洋次的班底倍賞千惠子,只在《隱劍鬼爪》開頭短短一場戲中,演出宗藏母親一角。觀眾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在整場戲,盡給倍賞千惠子背影、側臉的中、遠景鏡位?根本看都看不清楚嘛!唯一可辨識的就是倍賞千惠子悅耳的嗓音。這恐怕也是一種「不變」?
倍賞千惠子在《男人真命苦》中,辛苦維持三十年幾乎不變的容貌,如今垂垂老矣、布滿皺紋與白髮的千惠子,山田洋次忍心讓觀眾看到她嗎?雖然只有短短一場戲的份量,但卻是整個電影故事的關鍵。宗藏對阿絹的愛戀,從頭到尾其實都源自於母親的細密安排!阿絹是宗藏母親一手溫柔教導的女傭,不僅只做家事與禮儀而已,和藹的母親還私下教阿絹識字吟詩唱歌。後來才知道,阿絹的存在,自始至終是來自母親的好意,也是母親最後留給宗藏的溫柔。
觀眾看到結尾,所有謎題一一解開,可能熱淚滿滿了!宗藏最後拋棄武士身分,與阿絹一起到北海道開始新人生,他說要邊流浪邊做生意,阿絹含淚答應一起生活。這不就是山田洋次給《男人真命苦》的觀眾與逝去的寅次郎一角的最後禮物?對照每次寅次郎離家又開始流浪,都是孤獨上路,此次宗藏開始流浪新生活,山田洋次讓他有知心愛人相伴著,這樣的幸福,大家都很想給寅次郎,不是嗎?
※延伸閱讀:《男人真命苦》系列 尋找日本人心靈故鄉的「超級英雄」
※首圖《隱劍鬼爪》(圖片來源/摘自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