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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真命苦》系列回顧,日本人心中的超級英雄寅次郎

發布日期:2023 年 11 月 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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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等遊民

在影迷心中永存的寅次郎,是一個在日本社會邊緣漂泊不定的孤獨角色,卻以其獨特魅力圈粉無數。他的故事不僅是連串的喜劇悲劇交織,也像是一段深刻的社會寓言。導演山田洋次透過《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創造出一個不斷尋找愛與家庭溫暖的經典角色,寅次郎的每一次旅程,都深刻反映了日本昭和時代的文化與社會變遷。今天讓我們一起深入了解:《男人真命苦》是如何成為日本影史上最長壽且深具影響力的電影系列,並回顧寅次郎與導演如何在不變中求變,數十年來持續觸動觀眾的心弦。

山田洋次與創紀錄的代表作

直到2003年,《黃昏清兵衛》的發行讓全球觀眾認識到:除了小津安二郎、黑澤明、小林正樹、溝口健二、大島渚和岡本喜八等大師之外,日本還有一位被低估的導演–山田洋次。山田洋次在電影界打滾超過半世紀,近九十歲的他仍在日本電影界活躍,持續創作至今。雖然全球影評人對日本上述的名導演讚譽有加,但在日本國內,最受普羅大眾喜愛的卻是被稱為「庶民導演」的山田洋次。他是屬於昭和時代那個日本電影高度發展、開始形成下町庶民娛樂文化的標誌性人物。
<延伸閱讀:從《黃昏清兵衛》到《隱劍鬼爪》,看懂幕末時代的光明與黑暗>

山田洋次的電影代表作,並非上述這部藝術層次極高的《黃昏清兵衛》,而是歷時半世紀不衰、名列金氏世界紀錄「歷史上同一演員演出續集最多電影」冠軍(共50集)、描寫日本昭和年代下町庶民生活的《男人真命苦》(男はつらいよ)系列電影。沒錯,《男人真命苦》的最長紀錄,打敗了全球皆知的《007》系列!

全球絕大多數的電影觀眾,都對《男人真命苦》有點陌生,也很少有其他國家的觀眾能夠了解,這一系列電影對於日本社會與文化的影響,為什麼會這麼大?飾演男主角寅次郎的已故巨星渥美清,用盡他黃金歲月的三十多年生命,不斷重複演出同一個角色,用相同的劇情、配樂和導演,每集都是大同小異的故事。山田洋次導演曾說:「絕對要讓時間停留在那邊,什麼都不要變,拍攝地點的景物也不要變,要重複地拍攝一樣的東西,才能讓影迷安心!」

這股持續不變的創作堅持,讓昭和時代的日本人沉溺其中而無法自拔!如果渥美清沒有在1995年、剛剛拍完第48集《男人真命苦-寅次郎 紅の花》後驟然辭世,這系列電影,應該會一直不斷地拍下去,讓時空凍結在那個讓人安心的昭和下町世界。

《男人真命苦》的電影故事背景

系列電影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寅次郎是父親和藝妓偶然間意外生下來的兒子,從小就叛逆,他16歲時因一件小事和父親爭吵,被打到頭破血流,憤而離家出走。20年過去了,寅次郎以流浪攤販維生,漂泊在日本各地,有天突然看到櫻花盛開,回想起小時候在故鄉東京葛飾區柴又老家的往事,懷念著在江戶川旁、老家帝釋天寺廟廣場玩耍的童年,聽說父親和哥哥都已死亡,只剩下一個妹妹櫻(さくら),和叔叔嬸嬸一起生活,就打定主意回家看看。

電影第一集開頭的對白,就是上面這個簡介。而第一集電影的故事,就因為寅次郎突然想要回家,就與柴又老家的叔叔、嬸嬸、妹妹櫻、妹婿博、鄰居梅太郎廠長(綽號「章魚」)、帝釋天御前樣(住持)等人,發展了無數故事,就此讓電影系列一直持續下去。

電影的「公式」非常固定,多半是寅次郎流浪多時,又想回家了!悄悄偷偷地回柴又老家的糯米糰子(草団子)店舖(とらや)看看。因為寅次郎流浪在外的不羈個性,和家人純樸老實的處世態度不太一樣,每次回家都引起一陣衝突,讓寅次郎又負氣離家;之後偶然間遇到了讓他心動的女性,興起了他心中渴望婚姻、渴望家庭卻又自卑的情緒。一段又一段「戀愛—失戀」後,故事結尾,又是寅次郎再度懷著複雜情緒,在妹妹櫻不捨的眼淚中,再度踏上漂泊旅程。

從《男人真命苦》第一集開始,渥美清主唱的曲子就永遠成為昭和年代日本人的共同記憶,至今不變。

與傳統日本社會格格不入的寅次郎

日本著名的影評家佐藤忠男形容《男人真命苦》,他認為在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是日本新電影揚名世界的勃發時期。當時如大島渚的《愛與希望之街》,以左派憤怒筆調,描寫日本低下階層(下町)生活,獲得世界性矚目!其前衛、憤怒的作品,席捲日本影壇,開創日本新電影時代。

在這個關鍵時代,山田洋次卻以寅次郎這個角色竄出翻紅!《男人真命苦》雖故事保守、鼓勵家庭溫暖、傳統價值與安土重遷,但寅次郎這個與傳統日本社會格格不入的角色,老是在糊塗之中碰觸到傳統矛盾,並在笑鬧悲喜中,讓人對日本傳統社會一些迂腐產生反省與重新認識的情緒,對老日本又愛又恨的含蓄情結,與大島渚那種一股腦憤怒完全不同!山田洋次與渥美清這對搭檔,用不慍不火又傳統平淡的演出,解釋他們的另類不羈。

如果大島渚的革命,是激烈絢爛地如煙火恆空出世,那麼山田洋次與渥美清的革命,則是如和煦太陽般地長期穩定存在。誰才厲害?對山田洋次或日本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山田洋次從來沒有對他一直拍攝一樣的電影解釋過什麼,即使各國影評界在當時對山田洋次與松竹電影公司「用《男人真命苦》續命」的手法多有微詞,山田洋次永遠不理會,默默繼續拍著他喜愛的電影故事,永遠不變。也只有日本人才懂得欣賞他這種默默地執著,一切就如老日本傳統生活中的那些職人一樣地專心到讓人心動。

笑中有淚的糊塗英雄

擅長拍攝喜劇的山田洋次曾說,他拍攝《男人真命苦》,其中目的之一只想試試看:「用眼淚和哭泣描寫悲劇可能很容易;但要用笑聲來描寫悲劇,是可以挑戰的!」
《男人真命苦》系列故事,看似笑鬧打吵的喜鬧劇,其實是部用連環笑鬧包裝起來的悲劇,其複雜的藝術性,直到近年才被西方主流影壇發現!

寅次郎這個角色,持續三十多年漂泊的生活中,每每遇到挫折尷尬,都用苦笑草草帶過,在老日本嚴格的父權社會氛圍下,幾乎無法容忍一個男人可以「失敗」!寅次郎面對這種處境,他不求成功反而「求敗」,披著粗俗的格紋西裝外套、穿著草屐(寅次郎曾經說,他只是個「渡世人」,沒有資格穿皮鞋襪子)、提著一個簡陋皮箱,四處「隨著風的呼喚」浪跡天涯(家中擔心寅次郎的親友們,倒是常在不經意的言論中,羨慕寅次郎這種「瀟灑」),實在是很「叛逆」!寅次郎種種出格行為,讓日本觀眾又哭又笑,在其中找到自處之道與心中安適,其箇中道理是很在地的。

《男人真命苦》系列影史紀錄

從1969年開始到1995年渥美清急逝為止,系列電影一共48集,全部由渥美清主演(1996年渥美清逝世後,推出重新剪接版第49集《寅次郎扶桑花特別篇》(ハイビスカスの花)和2019年推出50週年紀念的第50集《寅次郎歡迎回家》(お帰り 寅さん)),除了是金氏世界紀錄「最多同一人主演續集電影」紀錄保持者外,也在日本藝能界塑造許多項奇蹟。

山田洋次導演在50集電影中,導演了48集,其中第3、4集《戀愛大放送》和《新.男人真命苦》,因為山田洋次忙於拍攝其他「言志」電影,導演交給製片與編劇森崎東和小林俊一二位執導。但是山田洋次自己編寫劇本,則是長達50集。從開始到最後,與山田洋次一起搭檔寫劇本的昭間義隆,更是功不可沒。

現今拍攝地點,也就是東京都葛飾區柴又老街,在2003年蓋了寅次郎博物館,裡面不斷播放著電影幕後製作紀錄片,片中可看到山田洋次和昭間義隆二人,面對面橫躺在榻榻米上面,為了劇本苦思的珍貴鏡頭。

柴又帝勢天題經寺,因為《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而成為日本人最熟悉的心靈廟宇。(圖片來源/小蜜蜂電報)

此外,由山本直純編寫的配樂,尤其是主題曲(星野哲郎填詞),主角渥美清特殊的腔調,每集用同樣的曲子,不同唱法來詮釋(有時歌詞會因為劇情故事賣點有稍許改變,也都成為影迷樂不思蜀的考古趣味),算是整部電影音樂的精華。讓人琅琅上口的曲調,兼具老日本美感與一點點的不妥協,這系列的電影如果沒有山本直純的音樂,猶如沒有靈魂。

橫跨半世紀的傳奇演員

橫跨半世紀的系列電影,其幕前演員猶如一個大家庭,故事更是精采。除了渥美清飾演寅次郎一角無可替代之外,飾演妹妹櫻的女演員倍賞千惠子,更是日本電影界的「演技女天皇」。倍賞千惠子年輕時就被山田洋次發掘,在1963年那部又唱又演的《下町的太陽》中一鳴驚人,之後變成山田洋次御用女主角。

倍賞千惠子在日本影壇地位崇高,用了青春黃金年華,幾乎奉獻給了《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圖片來源/Wikipedia公有領域)

不只《男人真命苦》一片,倍賞千惠子不缺席地演了50集,從年輕到老!其他山田洋次「個人言志」的名作,例如《家族》、《故鄉》、《同胞》、《遠山的呼喚》等讓人耳熟能詳的巨片,都有她的身影。

其中1977年《幸福的黃手絹》(幸福の黄色いハンカチ),這部改編自美國民謠故事的電影,讓山田洋次的導演功力首度被國際肯定,被視為他電影生涯的第一次高峰,倍賞千惠子和一代硬漢高倉健在片中的組合令人難忘,其搭檔的化學反應受到熱烈歡迎,更被延續到1980年的《遠山的呼喚》一片中續前緣。

2004年,倍賞千惠子不但幫宮崎駿的動畫《霍爾的移動城堡》配音(從年輕配到老,而且演唱動聽的主題曲),還為山田洋次繼《黃昏清兵衛》後的時代劇力作《隱劍鬼爪》跨刀主演,算是日本電影的奇蹟演員。2019年倍賞千惠子再度出演第50集《寅次郎歡迎回家》,重披戲服演出櫻一角,更是轟動日本影壇的大事!
除了倍賞千惠子飾演櫻一角外,飾演她丈夫博的前田吟、嬸嬸三崎千惠子、鄰居社長梅太郎的太宰久雄,以及最近才逝世、渥美清永遠的搭檔「傻蛋源公」佐藤蛾次郎,都是半世紀從頭演到尾沒有中斷的傳奇演員! 飾演柴又帝釋天御前樣的日本國寶級演員笠智眾,從第1集一直演到1991年去世為止,也被人懷念。

笠智眾是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愛將,他在小津一系列《東京物語》、《秋刀魚之味》…等名作中,飾演日本傳統父親角色,笠智眾詮釋地完美無暇。他的演技讓人體會到老式日本父親那股含蓄、不善言詞又充滿關愛、脾氣有點硬的特質。有趣的是,為了致敬小津安二郎的成就,笠智眾在《男人真命苦》中,也扮演一樣的角色,是寅次郎的父親替代角色。而山田洋次日後也重拍小津的名作《東京家族》(重拍經典《東京物語》),成績也相當耀眼。

最傳奇的應該要算是演出寅次郎外甥「滿男」一角的吉岡秀隆,從第27集小學生開始演到第50集已經為人父,算是在影迷眼裡於電影中逐漸長大的新人類,吉岡秀隆至今還活躍在日本藝能界,他還主演過長壽電視劇《來自北國》(北の国から),演出與電影中類似的角色。此外,21世紀的賣座片《ALWAYS幸福的三丁目》(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三部曲,也是他的代表作。而主演的近作《哥吉拉-1.0》(ゴジラ-1.0),更在今年年底的日本電影市場瘋狂賣座。

寅次郎與「謬思」女神的搭配

從1969年開始,《男人真命苦》每年推出2部,通常是在新年假期和八月的于蘭盆節上映。長時間以來,觀眾也隨著電影中一家人一起成長。每集電影故事,都和當時日本藝能界當紅女優搭配,被稱為寅次郎的「謬思」女神,也如同《007》電影中的「龐德女郎」一樣。日本影壇著名的玉女幾乎都演過,包括吉永小百合、岸惠子、大原麗子、光本幸子、新珠三千代、草笛光子、松坂慶子、竹下景子、八千草薰、大竹忍、櫻田淳子…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其中最受影迷歡迎的是第11集《勿忘草》(寅次郎忘れな草)演出流浪女歌手「莉莉」(リリー)的淺丘琉璃子,她的個人氣質、演技和故事中與寅次郎一角的化學反應,受到影迷高度肯定,其中第15集《鴛鴦傘》(寅次郎相合い傘),公認是系列電影中的藝術性最高傑作!據說第11集是北韓獨裁者金正日最喜歡的電影(金正日是瘋狂的寅次郎影迷,也嘗試自己拍電影,已是歷史定論)。

第15集《鴛鴦傘》被視為系列電影中最高藝術成就的創作,片中淺丘琉璃子與渥美清的化學反應,連金正日都著迷不已。

後來淺丘琉璃子又陸續回鍋演出同一角色,和寅次郎再續舊情,這個角色出現在5集電影中,最後第48集《寅次郎 紅の花》(和渥美清最後一次共演),第49集特別篇也是她與寅次郎的故事重新剪輯。最後50週年的第50集,淺丘琉璃子再度擔綱主要角色,算是跟著電影系列完成藝能人生的完美結局。

《男人真命苦》前後50集,從1969年開始每年拍二部,編導山田洋次與朝間義隆的創作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拍電影和電視連續劇不一樣,必須經過精密劇情與節奏設計才行,笑點、哭點與故事情節如何交融?都是高度的計算與精密設計,加上渥美清的臨機應變演技而來,絕對不是照抄公式即可。

系列的開場小故事設計:寅次郎之夢

電影開頭,山田洋次刻意學《007》電影的做法,在主題曲開唱前,設計一段「小故事」,來為電影接下來的調子設下些暗示。早期多是寅次郎在外地小鄉鎮發生一些趣事當開頭,通常也和本集電影故事有關。從第九集開始,這些「小故事」開始變成「寅次郎之夢」,每一集開頭,寅次郎都會夢到自己扮演一些類型電影的角色,開始時多是位浪跡天涯的俠客,返鄉遇到地方惡霸欺壓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挺身而出主持正義。

寅次郎之夢的片前小故事,成為瘋狂影迷不斷考古的樂趣之一。(圖片來源/小蜜蜂電報)

這些夢境故事,寅次郎每每邊夢邊笑,彌補現實中的不可能。而夢境小故事中,渥美清諧仿一些日本武士時代劇的角色公式,也讓人笑得開懷。結果,這個「夢境小故事」的設計,效果出奇好,之後每一集電影開頭設定,就成了「寅次郎之夢」的腦洞大開模式——夢的主題,都是寅次郎扮演「正義使者」,挺身而出拯救妹妹,且最後與妹妹相認告終。
渥美清也在夢中,扮演日本所有類型電影經典人物,開始是時代劇俠客,後來還變成澳門的復仇之虎(寅)、甚至是無產階級革命英雄(12集),搞到後來,連名醫(31集)、海盜(15集)、地藏王菩薩、土地公、忍者、名盜、專門對付怪獸的博士、西部牛仔(16集)、甚至日本第一個太空人(36集)都有,堪稱是日本類型電影總整理。

日後,研究《男人真命苦》的各種文獻書籍,都會把這個開頭一小段不到5分鐘的「寅次郎之夢」,拿來作為專題介紹,非常有趣。

電影半世紀來主要的故事精髓,著墨在寅次郎渴望幸福、家庭,卻因為自卑且無法適應社會常軌,變成一種遺憾的悲劇。由叔父、嬸嬸以及妹妹櫻、妹婿博所組成的家庭,成為寅次郎渴望避風港,也是意慾中投射對象。

尤其是寅次郎與櫻的兄妹關係,原本為1968年電視劇《愚兄賢妹》(《男人真命苦》的原始電視劇,因為太過受歡迎,變成了電影)的衍生(也是著名演歌曲子),山田洋次與朝間義隆聰明地利用各種小枝節,來表達寅次郎對於幸福的渴望,反應在妹妹櫻身上的情緒。

例如,第3集開頭一位女傭,偶然撿到寅次郎身上掉下一張照片,照片中寅次郎與妹妹以及姪子滿男合影,女傭以為這是寅次郎的全家福,所以稱讚他的太太好漂亮!寅次郎傻笑著也未否認。第7集,寅次郎生母菊子錯認櫻是寅次郎的新婚太太,還將滿男一把抱過來當孫子一樣疼。其次,姪子滿男一出生,就被帝釋天御前樣說:「長的好像寅次郎」,是貨真價實的「方形臉」(渥美清的特徵),妹妹生的兒子竟像哥哥,且日後早期各集電影,不間斷經由家人來強調這個暗示,如叔父車龍造偶而會說:「滿男越來越像寅次郎了,最近雙頰的肉好像又長多了(暗示臉變寬了)…」。

故在電影故事中,溫柔賢淑的妹妹櫻,不只扮演寅次郎的妹妹及母親角色,甚至也有寅次郎夢中理想妻子的意味。這些可想卻不可及的寅次郎之夢,註定就是「悲劇」,卻被山田洋次用「愚兄賢妹」公式描寫地趣味盎然。
倍賞千惠子經過半世紀的拍攝,與渥美清在現實生活中,除了不是一對夫妻外,也形同家人一般的關係。現今帝釋天題經寺的外牆,還有渥美清與倍賞千惠子一起捐獻留名的石柱刻印,真是戲味萬分。

而後日本影視各種回顧《男人真命苦》與渥美清的節目紀錄片,都以倍賞千惠子在電影中的形象(綁著馬尾、身上披著家中糰子店舖的圍巾),來側寫渥美清那個從未對外公開的神秘家庭、與神秘的太太(渥美清公開說過,他希望留給世人的形象,就是永遠的寅次郎,所以公開形象都是寅次郎的形象,決不透露自己的家庭與家人,以免破壞影迷對寅次郎的那個不變的形象,這是渥美清留給影迷的一絲溫柔。)

值得一提,在2019年第50集電影上映前夕,柴又車站前面,除了寅次郎的銅像之外,旁邊多加了一個妹妹櫻的銅像,就是倍賞千惠子片中的這個馬尾與圍巾的形象,還由本人親自剪綵,是該年日本大新聞!

角色成功的秘密,在於引起日本人心靈共鳴

《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半世紀來,吸引人之處就在這些暗示與認同,觀眾經由這些細節,安撫自身的處境與尷尬,在寅次郎身上找到解脫。這些觀影情緒經由轉化後,成了認同寅次郎的一種私密的喜悅。
山田洋次導演非常擅長描寫「邊緣人」在日本社會的處境,寅次郎這個邊緣人角色,成功反射了現實社會中,一些日本人窮盡一生都不敢跨越的遺憾,自認是社會邊緣人的觀眾,經由電影「療癒」自己的生命,也是這部電影日本社會如此長久的最大秘密。幾齣描寫這種「宅男」、「尼特族」的日劇,男主角都以「我已經看完48集電影」來自豪,例如受歡迎的《不能結婚的男人》(結婚できない男)和《約會大作戰》(デート〜恋とはどんなものかしら〜),劇中有關《男人真命苦》電影的對話,足可看出其對日本「男人之苦」的重要啟示性。

著名影評人馬克希林(Mark Schilling)等西方人,都表示很難體會寅次郎為何受歡迎?電影既無性愛、男主角其貌不揚卻有女人緣、情節大同小異──究竟憑什麼歷數十年而不墜?

導演山田洋次著作《寅次郎的教育論》中,曾經說到一個小故事:山田洋次曾結識一個男人,他在土耳其浴工作,從早到晚看男女歡愛,久了連看到人都覺得厭煩。但是每當《男人真命苦》上映,他一定購票觀影,因為寅次郎每次戀愛,都是全心全意從愛念出發,與性慾無涉,這位影迷看罷之後就有安心感,讓他有勇氣重回那個充滿男女歡愛的職場繼續奮鬥。

山田洋次曾經說過寅次郎這個角色的成功祕密,是因為敲中日本人心靈的空虛:「日本人有冷氣、汽車、電視及音響,生活看似富裕,卻連全家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或許物質豐富,但是精神心靈都飢渴難耐。」

山田洋次分析寅次郎身上的「颱風」特質:日本位處寒熱交替地帶,孕育出文化上的極端二元性,既熱烈又冷靜、溫馴卻又反抗。

《男人真命苦》受歡迎的年代,基本上和日本經濟起飛時期的昭和年代同步前進──日本經濟愈發達,國民的感覺越不踏實且空虛(前泡沫經濟恐懼?),故電影故事就越受歡迎。對照日本都市化的快速,寅次郎顯然是以「拒絕進化」來對抗的。就如同渥美清在進入六十歲後的遲暮之年,仍然扮演四十歲出頭的寅次郎一樣──銀幕上的寅次郎亦以肉體的不變,來應付時代的萬變。這個「永遠都不變」的創作哲學,隨著日本社會極端快速的變化,隱然成為全民集體的心靈故鄉與精神寄託。日本社會如此需要不變的心靈故鄉,我們也可從「永遠停留在小學四年級暑假」的《多啦a夢》的故事中,得到進一步驗證。

結論

寅次郎在故事旅程中的所有作為,熱烈激情卻也稱不上叛逆,沒有破壞社會既定的遊戲規則。他面對每段感情,都以「知難而退」的「失戀」告終。而他漂泊流浪四週,也是他個人的選擇,完全不牽涉別人在內,他每每又要離家,在車站常掛在嘴邊一句話,都讓妹妹櫻淚流不止:「這是屬於我們渡世人的痛苦!」。(渡世人是日本社會階級的一個特有存在,用漢族社會觀點很難翻譯,大體上可以認知為「為生活不得不混江湖的人」)

我們可以這麼看,渥美清演出的這位寅次郎角色,雖然沒有高超的超能力,或者高深武藝來改變社會不公不義,不是典型的「超級英雄」,但是他默默地以自己的孤獨人生哲學,認命又不妥協地再度踏上未知旅程,這點勇氣才是真實存在日本社會靈魂深處的叛逆之勇。日本影視動漫出過了無數的「超級英雄」,但只有寅次郎這位「孤獨渡世人」,才能幻化成每一個平凡日本人的心中狂野想像,真正實現個人叛逆與家國和諧的「平衡」,寅次郎由此而論,可能才是深藏日本人心靈故鄉內的真正「超級英雄」。

※首圖( 圖片來源/小蜜蜂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