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施明德

發布日期:2024 年 1 月 3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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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包

施明德去世了,八十三歲,他是台灣民主運動名氣最大的人,要看他的一生,只要查維基百科,就可以有所掌握了。

正因為這樣,他去世之時,寫他、談他的文章反倒不多。因此我想補充一下他生命中,所承受的苦。

我是施明德好朋友,近年來未有聯絡,只有一、二年前,有一天我認識的記者,寫一篇報導說,施明德在臉書透露「昨天和老友老包、許信良等人聚餐,相談甚歡」云云,記者私訊我問我此事。我一頭霧水,因為並無此事,或是他要寫別人,卻寫成我的名字。總之,他和我真的是「老友」。認識施明德,緣由也值得一提。

美麗島事件發生於1979年,當時我二十七歲,但在此之前,我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小說作家,也在從事英翻中工作,和遠景出版社老闆沈登恩是好朋友。那個時代有「黨外雜誌」,是在戒嚴時代偷偷發行的(會被查禁)。也因此,約略知道美麗島事件乃「未暴先鎮,鎮而後暴」的官方惡行。不過因為是蔣家軍事管制時代,報紙都不敢刊登此事件,我們都只能私下議論,不很清楚事件真相。

事件發生後一個星期,我們這些崇尚自由主義的青年,由於新聞封鎖,更感焦慮。有一天,我去參加一場喜宴,見到當時美國在台協會副處長班立德(Mark Pratt),我想向他打聽消息,但因為人多,他說喜宴後再談。

接下來班立德說去他松江路官邸好了,然後剛坐定,我就直問他「未暴先鎮」,官方陰謀抓人是真的嗎?他說:「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喔!」手指向天花板,暗示有被裝竊聽器。接著他唉聲嘆氣,一直重複說:「國民黨實在太愚蠢了!Stupid!Stupid!」這樣的對話,當然等於證實了民間傳言。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美麗島事件發生當天,林義雄就帶著班立德南下高雄見證他們是和平示威演講,然後和班立德一起的「旁觀者」林義雄,竟然也被逮捕了(後來甚至發生林宅滅門血案)。難怪班立德很憤慨!當然,基於支持自由民主的初心,班立德會怎麼跟美國政府回報,也可想而知(他是職業外交官,美國務院有很多他的朋友)。

由於美國的壓力,蔣家政權(小蔣)只好在隔年3月18日演一場公開的軍法大審──而所謂的「公開」,其實也和當時有著政治敏銳度的中國時報老闆余紀忠,其政治判斷有關。在國民黨內相當有份量的余老闆,可能知道美方的壓力很巨大,基於新聞敏感度,就下令他的記者赴軍法大審現場旁聽,「一字不漏」回報社,隔天全文照登!

(圖片來源/REUTERS)

當時的民營第一大報既然搶先發難,全文刊登大審內容了,其他媒體接下來也只好多少跟進刊登一些,因此,長達十天的大審,就此轟動國際社會了!至於我們這些關心民主的青年,每天也只能等著看中時的報導了,而台灣社會由於軍事戒嚴的關係,在短暫十天的「發燒期」,釋放社會壓力後,在小蔣軟硬兼施的統治手法下,重又進入民主冬眠。於此同時,美麗島大審的辯護律師們,則已成為民主運動的偶像明星,雖未能在主流媒體發光發熱,卻在民間各角落逐漸播下民主種子。

我和遠景出版社發行人沈登恩時常談起這些事,共同的感慨則是:這些人要靠地下流通的黨外雜誌搞民主運動,恐怕吃力不討好吧──由於我們和報紙的朋友們頗多熟識,更覺傳播的力量,實在是蔣家統治很關鍵的武器。

1987年,我剛幫遠景出版社翻譯完一系列的「梅森探案」,有一天沈登恩告訴我,他的同鄉好友蘇先生將出任自由時報總編輯,如果我願意去當副刊主編,或許有機會「暗中協助一下這些民主運動」,看我「敢不敢」?我說有什麼不敢,人家施明德坐牢那麼多年了,都還義無反顧,那就來去吧!

就這樣,我當了該報副刊主編,當時的社長是新聞界前輩好好先生歐陽醇,總編輯蘇墱基則是很草莽作風、化繁為簡的新聞界老將──最重要的是,他們秉持新聞界古典傳統,對文化界作家很禮遇,把副刊主編當成一個「客卿神壇」般對待,任我揮灑,完全不干涉。愈是這樣我愈珍惜這樣的好機會,很慎重在處理我的文化「任務」。

上任第一天,我就將副刊定名為「自由」(自由副刊),既符合報紙名稱,也符合我要追求的文化價值。另一方面,小蔣在以美國為首的國際壓力下,也剛宣布解除戒嚴令(但以「國安法」替代),並宣布隔年1月1日將解除報禁!坦白說,時代是在變,但會如何變,實在還是要且戰且走、摸石過河。

一開始除了一般文藝作品以外,我偶爾也會夾帶一些含有自由色彩的文化評論文章,在副標題加以畫龍點睛(後來報紙的新聞標題,配上副標題,就是從我的編輯技巧轉化而來,終至流行)。半年後(1988年元月),有一天,社方傳來小蔣無預警去世的消息!當時議論紛紛,大家都在說我們這家台灣人辦的報紙,可能會被軍事接管什麼的!當然,大家最關心的,就是本省籍的李登輝,是否有辦法接班上去,當代理總統。

總之,那幾天各種訊息都有,但都是讓人心驚膽跳的!而社方為了因應才剛解除報禁的新局,才剛換上新的管理階層(社長、總編輯,但由於我在文壇的地位,我未被移動,仍維持被禮遇狀態)。新社長緊張兮兮跑來找我,說可不可以在副刊登一、兩首哀悼小蔣的文章?然而我請託了幾個朋友,大家都因反蔣而不願意寫,最後我只好親自「下廚」,寫了兩首言不由衷的短詩,以示哀悼。希望因此可以幫報社避開未知的凶機。

無論如何,在那個時代,大家都是戰戰兢兢,深怕惹禍!又過了幾個月,沒想到李登輝竟然能夠在宮廷風暴中,安然過了下來!當時我就在想,如果身陷重重包圍的本省籍李代總統,都無所畏懼了,那我們在怕什麼呢?所以我就開始構思要開闢一個宣揚自由民主的專欄──這就是老包專欄發想的起源:首先是在報紙暗助黨外民主運動,讓他們不必只侷限在小眾的黨外雜誌,當然必須更有深度與創意;其次,則是讓深陷宮廷的李登輝,知道外界也有期待並關心他的聲音。

(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提供)

1988年7月30日,我首創的政治評論每日見報專欄,「雅痞日記」正式在副刊上場了!既稱「日記」,當然是每日見報的意思,讀者一定也會期待的。因此,首篇「焚書坑儒」上場了(諷刺警總欺凌知識分子),第二篇是「潮流擋不住」(指民主的潮流,保守派是不可能阻擋的)。這兩篇已經是很明顯的告知我的企圖了,後來我當然知道除了在新聞界、民主運動圈子引發關注以外,其實連李代總統也在看。

「雅痞日記」是以方塊專欄呈現,筆名「老包」則是因為美國有一個專欄作家包可華,走的是詼諧風,我則常加上自我解嘲,以諷刺台灣社會,無法擺脫長時戒嚴的自我壓抑氛圍。有一天我想起還在坐牢的施明德,就順便嘲弄了統治當局,「到底還要把人家關多久」?這種言論,對現代人來說沒什麼,但在那個年代,卻是非常驚悚的!也因此,我也常接到恐嚇威脅的黑函,但這些都在我的預計之內,見怪不怪。

然而有一天我接到一封厚厚的讀者來函,卻讓我如獲至寶!原來是在坐牢的施明德,看我寫文章關心他,就寫信給專欄作家抒發他的感想了!信很長,而且施明德文筆非常好,理性感性兼具。我認為這是一篇非常好的「投稿」,值得刊登,就將它排版上報了!

這是我初次「遇見施明德」的始末。施明德沒料到我會將他的信全文一字不刪照登,警總當局應該也沒料到我敢這樣做,至於讀者們,看到施明德獄中來函,應該也會備感興趣吧?總之,無論如何,我就將它當做一種正常的「投稿」,發現文章寫得不錯,將之刊登;誰曰不可?

無論如何,隔天(即見報當日)的確轟動了一下,報社也開始接到很多很多讀者來電,都希望報社「你們要答應,絕對不能封殺這個老包喔,拜託!拜託!」總之,一方面想看,另一方面又怕老包遭遇不測,真是善良的人民啊!

(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提供)

接下來我又登了二,三篇施明德「來函投稿」,但大家一定要知道,施明德寫信給我時,他並不只是坐牢而已,他同時還是在絕食中,而由於他是國際間相當受到關注的政治犯,獄方怕有所閃失,就將他移送到三軍總醫院,強制灌食──灌食就是插進一條鼻胃管,是很痛苦之事,三餐都要各插一次,是一種肉體的凌虐。而他前後共被強制灌食,達四年七個月!

據說小蔣去世前,一度覺得這個坐牢家很麻煩,想將他特赦釋放,但施認為自己無罪,拒絕被「特赦」,小蔣方面也覺得很棘手,到最後就把這個「包袱」,連同總統寶座,一併留給老李了。

然後又碰到我這個在報紙一字不漏,刊登施明德「獄中來函」的人,可見他真的是一個很難搞的政治犯!無論如何,警總方面,也已逐漸適應、忍受我對國民黨專制統治,在報紙上公開冷嘲熱諷了;就好像他們對於黨外人士,於1986年偷偷成立了民進黨,最後也只好接受那樣,最後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逐漸的,李登輝在國民黨宮廷內鬥中,出乎宮廷派意料,竟展開巧妙的政治手法,把寶座給坐穩了。然後在1990年5月代理總統任期結束後,緊接著,竟可以讓一群外來政權老國代,投票通過由他當選總統!任期六年。而就在老李當選總統時,他也有本錢開始做他想做的事了。

第一件他就是宣布特赦施明德。結果這個難搞的政治犯,竟撕毀特赦令,且堅持「無條件釋放」,獄方人士很無奈,通報給老李,老李就「配合演出」,宣布美麗島事件判決無效──我一直在關注這個朋友的事件發展,所以記者有回報我,說雖然李總統那樣說了,但是施明德還是拒絕被釋放啊!

天啊!這要怎麼辦呢?我急著想知道下文:然後記者告訴我一個令我笑噴的結果──獄方的人很無奈又上報說施不肯被釋放,李登輝聽了很火,就破口大罵他的侍衛長,「他不走,你們這些人自己不會走啊?」大家就全部捲包袱回去了,將施明德留在三總那個特別監牢(門沒關,也沒人看守的「監牢」), 外面一群等待迎接施明德的錫安山教徒,全都一擁而入,將施明德拖起來,叫他說「走啦,我們走」!大家說,這場景像不像在說「酒店關門我就走」的對白啊。

我後來就在「雅痞日記」專欄上,寫說施明德,你終於碰到比你聰明的對手了吧──這當然是刻意用一個喜劇的筆調,來幫這個政治苦難畫上句點!

施明德出獄後不久,聯絡說希望和我見面,我們就約在同為美麗島事件受難人陳菊(當然比施早很多年出獄),她弟弟開設的「菊之鄉」見面。見面時,施送我一張他在火燒島坐牢滿二十年之日,他刻意留下的一張監獄專用的購物點券,是他生命的辛酸史紀念,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我說:「從今以後,你要把自己的年齡,扣掉坐黑牢的二十五年,活得更年輕一點,這樣,我們才不會讓國民黨的獨裁統治得逞!」他一聽笑開懷──從此以後,他的生命開始多采多姿,但有時也會讓人覺得「太愛耍酷」;但這不就是時代「欠」他的嗎?

(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提供)

因為施明德,我同時也認識了陳菊。陳菊在隔年(1991)參選國代(高雄地區),我除了和林義雄,幫她站台、掃街助選以外,也幫她取了一個選舉口號:「台灣菊,台灣人的女兒陳菊」(取其諧音,台語發音陳菊和台灣菊相近),就好像現在年輕人會稱「阿北」、「阿麗」一樣,各有其時代背景。

然而更重要的,台灣的民主改革列車,正由李登輝以超強的意志力,加上細緻的政治手腕,往前推進中!人們在談論施明德之時,常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在老李民主改革列車中,同時扮演了幫忙推進的一股在野重要力量!我和施明德相識的過程,老李同時也在運用這一股民間動能,以對抗國民黨內的保守勢力。我則在「雅痞日記」老包專欄繼續耕耘,深怕老李的民主列車,失去動能,或遭遇不測。我認為在野民主運動陣營(民進黨),一定要有一種相加相乘效果,才不會前功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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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新興的民進黨發生一個內部風暴插曲,在首次立院全面改選的關鍵時刻(國會全面改選,是老李推動民主改革,相當重要的一環),爆發不分區立委排名買票弊端!那一次,在野政治名流都參與選舉,能量很飽滿,但民進黨主席許信良,卻領導最大派系(美麗島系),發生賄選醜聞:透過操控不分區立委排名序(由黨代表決定),而傳出黨代表一票五十萬,買二百票就能完全操控的荒唐情境!

市井傳言很多,然而苦無證據,莫可奈何。當時施明德在全台灣幫同志助選,自己也在台南參選,我因看他人身安全堪虞,就把自己代步的新車借給他坐,也幫他找了可信賴的司機。有一天,他約我去新竹幫第一次參選的柯建銘站台助選,用餐時,大家都對黨內賄選憂心忡忡,坐施旁邊的大老黃信介,忽然嘆氣一聲:「唉!沒辦法,是黨主席帶著人去買票啊…」。別忘了,我是黨外陣營相當有名的專欄作家,當時剛換舞台在更有政治影響力的自立晚報,撰寫每日專欄喔!

我推測,信介先是大智若愚,故意要講給我聽的。我裝作沒聽到,坐在我旁邊的施明德,在餐桌下踢我的腳提醒我,然後信介先又重覆講一次「黨主席帶人去買票」!回台北後,我決定要有動作,因此先提醒施,報社查證時,他只要不否認我在場就好。

隔天的自立晚報,我就在「雅痞日記」揭發此事──我很感謝當年自晚的社長吳豐山先生,不但沒有壓制我的專欄,還在報紙頭版,以大大的標題宣告:「老包專欄,黃信介說許信良帶人去買票」!接下來,民進黨就上演了精彩的改革大戲,除了許信良立即認錯,並宣示將修改辦法,改由全國黨員投票,以昭公信。民進黨的快速反應,立即獲得好評,不像當今光一個新潮流,就可以拖累整個國家。

那一年民主陣營不但選舉成績出色,推動台灣民主化的能量也很飽滿。新國會於1993年初上台,李登輝藉此時機,要換掉閣揆郝柏村(保守派首領),但需要民進黨暗助,才能成功闖關閣揆同意權。我當時建議在野國會領袖施先生,可向老李方面開光明磊落條件,但第一條一定要列入「電子媒體開放」,果然後來新閣揆連戰也同意了。因此,我們今天看到的民視(指無線電視,當時尚無有線電視)、各家民營電台,就是這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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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民主改革列車就更有力道啟動了。接著是院轄市長、總統直接民選,我的媒體參與舞台,則從報紙轉向新聞性周刊(黑白、新台灣),但這個時間點,民主陣營的政治能量,也開始有了變化。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群,成為當時新的主流。我也感覺得到,施明德他們這個世代,已漸走入歷史。

這期間,當然也發生了不少瑣碎的情事,包括施要參選黨主席,我請一個學者當他特助,或是他挨告打官司,他一審輸了,律師問我,我告訴他一定要請法官回顧一下施是歷史的受害人,站其立場,感受當然不同,官司就逆轉了…等等。總之,他也知道我一直保持一個關心、理解他的立場,也知道他的心始終很苦。

公元2000年,總統大選,李登輝宣布不再續任,以「相信民主」的大器度,形同對政黨輪替「樂觀其成」。當時三人角逐(扁、連、宋),傳言很多。有一天,久未聯絡的施明德,打電話到雜誌社,說他有重要事,要找我一談。我心想,在這個節骨眼,「重要事」是什麼,我大約想得到。

施在我辦公室坐下後,開門見山說「有人找他去站台」,問我的意見(當然是指連、宋其中一人)?我跟他說,你會想要來問我的意見,當然是你自己也覺得不妥。既然如此,你就讓自己的人生,單純一些,就不要去做就好了嘛!然後我告訴他:縱使你去跟對方站,也不能改變什麼啦。

我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痛哭失聲!他說:「出獄這麼久,其實我晚上還是時常做惡夢,夢到憲兵…憲兵要來抓我…」聽到這裡,我幾乎要心碎了。我說,我自己本來是一個文學作家,但就是受你們遭遇的影響,人生之路就走向政治評論了。但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時代,自己的選擇不是嗎?我還說你另有一個女兒,我都有在關心也想多一些照顧,你應該都不知道吧…。

我說你再考慮一下,明天我再去你住的地方看你!當天晚上,我立即連絡上當時的民進黨主席林義雄,告訴他要接棒勸一下施。隔天我去到施住處,上樓時遇到林義雄,林跟我說:接下來換你了,我說你有來,我也有來,這樣就夠了,不用擔心別的啦。

那一年總統大選,施當然沒有去幫宋或連站台,但我知道他的心理療傷之路,還有得走。所以後來阿扁總統要請他當什麼海基會董事長什麼的,他都沒接受,到了2006年,卻弄了一個紅衫軍事件──若加上他不斷說美麗島辯護律師羣,一大半是「蔣經國派來的」。(但謝長廷則認為荒唐,「難道我們冒著危險成立民進黨,也是蔣經國指示的?」)感覺他是用這些方式,想要擺脫往日的夢魘吧?

無論如何,施明德是刻意在切割自己的過去啦。

安息吧,我的老友!

※(圖片來源/REUTERS 小蜜蜂電報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