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刑正義教育矛盾——淺論義警文化

發布日期:2024 年 1 月 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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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等遊民

近期,台灣社會發生數起令人髮指的社會案件,尤以未成年男女在校園犯下殺人案、司法系統卻無法給予「眾所期待」懲戒有關,此事讓社會氛圍相當憤慨卻也無奈。尤其,台灣執政黨推廣「廢死」邏輯,使希望「重典治亂世」的民意更加分裂無解,台灣社會因對「重典」的價值有巨大裂解,尚待取得共處之道,卻也使得野心家使用其進行政治動員,並在其中取得投機悠遊空間。

我們先不論「廢死」和「復仇」是否有關的哲學辯證,但是「死亡」真的是「復仇的終點?」這個難題事實上是人類社會至今依舊無法取得共識的地方。

我們此處先跳開難題,先談大眾文化裡所謂的「私刑正義」。尤其,在台灣社會目前法治不全、法條當空氣、司法成「野蠻遮羞布」、普遍不受公民信任的氣氛下,台灣已有不少討論「私刑正義」的論調(如曝光當事人個資)。

當然,「私刑」在目前世界各國司法中,都屬被禁止的非法行為。既然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私刑」來取得「正義」,那我們從文學影視創作中,去探討「私刑正義」應該無可厚非吧?

近日台灣上映一部2024年最新「私刑正義」電影,叫《蜂刑者》(The Beekeeper),這是原創劇本,內容描述一個由政府祕密組織退休的特工,在鄰居老婦遭受詐騙集團訛詐而傷心自殺後,他決議用一身絕技,起身對詐騙集團復仇,隨後竟然牽動國家機器展開追殺,一連串復仇行動,越演越烈的故事,據說有可能成為系列作品,又要成立一個「共同宇宙」。

《蜂刑者》是近期最新的私刑復仇電影。

這種動作片故事設定,其實是很經典的一種以「私刑復仇」來「尋找個人正義」的「發洩情緒」電影。每個觀眾在面對社會種種不公、公權力不彰、無法迅速獲得正義時,這類型電影往往是觀眾宣洩憤怒的出口。

當然,觀諸文學影視史,這樣套路的劇情電影並不罕見,也不能說新鮮,只看各家電影故事如何出奇制勝、將仇恨值衝上雲端,就可得到票房利益。而此類電影講究的是私刑復仇過程,那各種虐殺爆破訛詐奇觀的極盡展現,通常沒有探究私刑、復仇本質的意義,以及其動機與現實社會有何連動與延伸性。

猛龍怪客

細數主流影視「私刑復仇」作品,我們應該要看1972年出版的小說《猛龍怪客》(Death Wish, 有「尋死」之意)的出版與熱賣現象,帶動了所謂「義警」(vigilante)在現實社會中的救贖熱潮。

「義警」一詞來自西方,意指「當公權力無法有效維持治安時,一群人自發組成治安維持團體,維持基本法治和秩序」這樣的老舊制度。尤其在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義警」組織非常盛行,美國警察制度基本上由此而來,因當年地廣人稀,中央政府公權力難以即時伸張,故此有「義警」執行「正義」的傳統。而「義警」難免「私刑」,故也陷入種族歧視和滅絕的殘酷泥沼中,這也彰顯現代法制的重要。

早年在美國,有許多反種族多元的3K黨人,也都視自己為「義警」,專門「消滅有色人種」,維持白人社區的「純淨」。故,「義警」在某些層面上,是屬於「負面」名詞,但是隨著大眾文化的傳播,例如超級英雄漫畫人物,能夠伸張正義救苦救難者,都被稱「義警」。如《蝙蝠俠》漫畫電視電影中,蝙蝠俠本人常被媒體稱為「義警」,就是一例。

小說《猛龍怪客》將「義警私刑」等概念,轉化為今日大都會犯罪叢生的最後解決手段,引發現代的「私刑正義」影視風潮。(圖片來源:Wikipedia公開領域)

故此,「義警」也在20世紀初期到中期,背負著正反二面的不同意義。直到《猛龍怪客》小說出現,在犯罪叢生的都會區黑暗角落,執行著司法公權力無法施展的「私刑正義」,此概念成為大眾文化主流,也是因那年代,美國社會治安開始進入動盪期、嬉皮反戰抗議政府的風潮讓無政府主義思想流行,如此動盪,激發人們內心深處渴望「私刑正義」的祕密情緒,小說一推出即受到歡迎,也不免俗地立刻被改編登上銀幕。

《猛龍怪客》電影在1974年面世,改寫電影史。其將「復仇」類型電影的高度,提升到極致暴力和美學相互粗魯結合的一種新電影。這部電影讓巨星查理士布朗遜(Charles Bronson)成為世界現象級巨星,當時「老查」鋒頭之健,是今日年輕輩難以想像的。

《猛龍怪客》的故事很簡單,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突然被街頭暴力黑幫破壞,不知槍砲為何物的男主角面對家破人亡,在循著合法管道訴求,卻無法得到正義伸張之餘,男主角自己學習用槍、在街頭上成為「義警」,和警察捉迷藏之餘,也為自己的家破人亡尋根復仇,還因此成為大眾眼中的「街頭義警」。

這個「義警」,不只讓正規警察頭痛,還受社會輿論大力支持。這個矛盾的角色,由面無表情的查理士布朗遜演繹,有些粗糙中帶快感的優雅。

1974年電影《猛龍怪客》出現,產生了全新類型的「私刑正義」電影,且賣座鼎盛,可見觀眾望治心切的救贖需求。

有趣的是,小說原作者布萊恩加菲(Brain Garfield)非常討厭《猛龍怪客》電影版的詮釋,他認為完全誤解了他寫小說的原先意思。他後續小說,都在寫有關「私刑無用論」觀點,和電影《猛龍怪客》後續五部以上的續集和跟風作品,呈現完全不同哲學思維!

「私刑正義」這概念,也影響了傳統警匪電影的走向。1971年推出的指標性新派警匪電影《緊急追捕令》(Dirty Harry),由巨星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演出舊金山警局哈利卡拉罕警官,他擁有公權力,卻非常不滿現行官僚體制帶給警察執法束縛。他用一把8吋槍管的.44口徑大威力麥格農左輪槍,來尋找屬於他認為的公權力「正義」。

電影《緊急追捕令》,將現實中無法破案的尷尬,在電影中用暴力私刑解決完畢。

這部電影,拿當時舊金山鬧騰許久的「黃道十二宮殺手案」(Zodiac Killer)當作電影故事文本,現實中舊金山警方被此連環殺人案搞得人仰馬翻也無法破案,至今沒有定論。反觀電影中的哈利警官,則率性丟掉法律、丟掉警徽,把殺手一槍格斃,實在舒坦!這讓當時被連環殺人案嚇得不敢出門的觀眾覺得療癒,電影治癒了社會燥動,也啟動了一系列賣座續集的商機。

我們不禁好奇:1970年代那個美國,為何很多人喜歡「私刑正義」?那個年代,這繼1930年經濟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後的第二次大崩潰,不斷發生的底特律暴動、阿提卡監獄暴動(Attica Prison riot)、越戰、種族衝突、嬉皮、自由性愛、性病、毒品、從歐洲法國來的運毒管道…等,都在上述電影浪潮中,得到充分解構和宣洩。

《猛龍怪客》、《緊急追捕令》甚至《霹靂警探》(The French Connection, 1971)受到歡迎,被稱為「新派警匪電影類型」,每片都瘋狂賣座甚至獲獎無數,代表那個年代面對社會崩潰的觀眾,對政府公權力與體制的極度不信任,衍伸出那個靠警察(公權力守法體制)根本沒用,必須自己擁槍、尋求私法正義,才能保有家園財產的美國擁槍自衛精神的歷史遺緒再起。

甚至也有充滿「女性復仇」元素的暴力色情剝削片《我唾棄你的墳墓》(I Spit On Your Grave, 1978),也曾為系列熱賣邪典電影(cult movie)。

《猛龍怪客》成為查理士布朗遜演藝生涯的經典角色,此角設定幾乎為他個人量身打造。(圖片來源:IMDb)

暴力美學與都市遊俠

更加藝術性點的此類電影,不那麼地在暴力、復仇過程中「剝削」血腥情色的經典電影,其實在當時也多有傑作。我們可以從這些經典電影,窺見大環境氛圍的複雜面貌。

例如被譽為美國「最後一位西部片大師」的暴力美學巨匠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其在1971年推出的經典《我不是弱者》(Straw Dogs),就是大師在其「私刑正義」領域所推出融合暴力美學、慢動作槍枝芭蕾及華麗攝影機運動的電影經典。

經典私刑復仇電影《我不是弱者》,找來身材矮小的演技派巨星達斯汀霍夫曼演出那位忍無可忍的復仇丈夫。

《我不是弱者》的英文片名為「稻草狗」,其出處來自中國老子《道德經》典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指的是那種用來進行中國古典儀式的「芻狗」(草紮狗),雖在儀式中相當重要,但一旦儀式結束後就會被拋棄銷毀,老子認為「天地不仁」(上天一視同仁之意),讓事物自然發生,沒有誰是誰的主宰,幸福禍患都要自己爭取,不要想依靠老天權威(公權力),這個片名剛好形容片中主角的處境和他的最後選擇。

山姆畢京柏罕見自己編劇(原著小說作者拒絕承認本片為他的創作),描寫一位個性木訥、身材矮小的數學家,攜同貌美妻子移居到英國故鄉鄉間,受妻子以往童黨惡友強姦與折磨,數學家忍無可忍,運用自己的學識與智慧設下精密陷阱與圈套,對這群地痞流氓展開殘忍復仇。

此片意識大膽且拍攝手法極致,尤其幾場性侵戲,讓人不知被強暴的妻子,究竟是痛苦抑或有潛藏愉悅?這也是此片當年被衛道人士一致抵制的緣由。但許多正面評價,著重於山姆畢京柏電影作品一貫男性氣概,在1970年代那個強調「女權、開放性關係」的時間點,已顯得「落後」有關。

畢京柏面對質疑,依舊頑固地堅持他那種「男人必須站出來捍衛自己的妻子家園,才是真正英雄」的處事哲學,這一直都是他電影的創作母題。雖然這部電影賣座且評價雙重得分,但飽受攻擊,直到畢京柏淡出影壇,此片才被追封為經典。

眾所周知,許多後世強調「男性氣概」、「捍衛傳統」價值觀的電影編導,都自稱受到畢京柏電影的深度影響。如香港導演吳宇森,就從不掩飾他對畢京柏電影的憧憬效法,吳宇森著名的暴力美學,幾乎是複製畢京柏發明的電影技法而來。

而另一部講「私法正義」的經典,就是名導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於1976年推出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此片由史柯西斯和他的長年搭檔、巨星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演出,講述一位計程車司機,在受到社會的冷落與孤寂、備嘗人間冷暖的情緒下,某天突然發起他個人的「私法正義」行動,槍殺了多位嫖客、老鴇,拯救一位雛妓。

而電影中主角的行動,到底是發生在他個人幻想中?還是現實?史柯西斯並未給出答案,但創作此片劇本的名導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寫出劇本,主要是嘗試著描寫人的孤獨。而「私法正義」只是極度孤獨下的一種發洩法。

《計程車司機》片中進行的私法正義行動,在美國大眾文化中評價兩極,但是電影毫無疑問已入影史經典之門。

這部影響電影史的經典巨片,在當年得不到美國主流影劇圈重視,勞勃狄尼洛精彩演技也並未讓他獲得奧斯卡影帝寶座,史柯西斯也未受奧斯卡肯定,但在歐洲,《計程車司機》橫掃坎城影展,影片獲最高榮譽金棕櫚獎,勞勃狄尼洛也在坎城封帝。這部片在美國大眾通俗文化中廣受歡迎,賣座鼎盛,是史柯西斯邁向經典大師之路的里程碑,其大導地位由此片開始「封聖」。

但這部電影被廣為人知,卻是因為後來的美國總統雷根遇刺案!當年行兇的約翰辛克萊(John Hinckley Jr.)在1981年槍擊雷根,被捕後宣稱他是為了效法《計程車司機》中的勞勃狄尼洛,拯救雛妓,也就是演電影時才十二歲的奧斯卡影后茱蒂福斯特(Judie Foster),他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才槍擊雷根。這個事件使這部電影又陷入了「暴力吸塵器」的評論地獄中,久久不能翻身。

《計程車司機》中的故事主線,是否被韓劇《模範計程車》引用,可作為文本比較相互印證。(圖片來源:摘自IMDb)

另一個有趣的觀察,在於近期韓國、台灣都相當熱賣、引起收視狂潮的韓劇《模範計程車》一劇。此劇描寫一專業執行「私法正義」的計程車行,以及出身特種部隊的計程車司機,專門接案幫人「執行正義」的虛擬故事。其主題情節明顯來自《計程車司機》一片的靈感,但在詼諧輕鬆的故事節奏中,將韓國社會現實案件,進行「螢幕上的制裁」,讓現實中對公權力無法制止猖狂犯罪感到失望的觀眾,能夠在劇中得到安全感,是個相當有趣的影史對答回應。尤其搭配上韓國影視最擅長的「復仇」故事,特有的韓半島「火病」特徵的質感,讓觀眾看到不同於西方美學的東方復仇。

美國電視影集的文藝復興

近年來,好萊塢影視圈缺乏劇本,故紛紛向1970至1980年代的影視作品取樣,再進行加工重拍、重啟與加油添醋借用。1980年代是美國影集「文藝復興」時代,尤其1983年開播的《天龍特攻隊》(The A-Team),用喜趣方式執行「私法正義」,更是受到廣大歡迎。劇情描述一群越戰退伍軍人,憑著一身武藝和機智,在日常工作外,專門「接案」解決「問題」。

《天龍特攻隊》的片頭介紹,在台灣是屬於一個世代的電視懷舊記憶。

通常這些棘手的「案件」,都是政府公權力無法伸張的領域,故有濃厚的「私法正義」味道。尤其這群越戰「逃兵」(夠無政府了吧?)往往在解決個案問題時,還要用機智逃避美國憲兵追緝,四位隊員個個皆有特色,當年不僅在美國叫好叫座,也在台灣引起收視美國影集瘋潮。隨著《天龍特攻隊》賣座,這種「接案、解決問題、執行正義」的類型影集、電影紛紛出籠,將1980年代「雅痞」和「雷根主義」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

1985年,一部當年開播未受重視的影集《都市奇俠》(The Equalizer)上演,由於主演的是英國老牌男星愛德華伍華德(Edward Woodward),在美國知名度不高,也非俊美型男,而是位身穿風衣、表情木訥、動作遲緩但神秘優雅的退休情報局特工。

《都市奇俠》曾在台灣播放過,但是知名度不高。

他專門「接案」,不論你遇到任何疑難雜症,尤其受到欺凌、生命受到威脅、暴力脅迫甚至綁架勒索,警方公權力無法幫你即時解決時,都市奇俠就會現身,幫你解決困難後,又揮揮手飄然而去。

由於《都市奇俠》影集越演越熱門,原本不被看好的冷冽風格,迥異於《天龍特攻隊》那種群眾喜劇安排,竟也培養出廣大忠實觀眾,使得《都市奇俠》開低走高,直到1989年才終於告一段落。

而在此劇熱賣的當頭,影視圈也有多部同類型的「接案執行私法正義」產品。事實上,在台灣廣受歡迎的《百戰天龍》(MacGyver)也是這類「接案解決問題」影集類的收視佼佼者,只是行動溫和、講究環保、拒絕槍械的主角馬蓋先,如此守法愛護生命,絕不可能去搞「私刑正義」!

真正私刑正義類影集,素質較高者還有1985年推出的《霹靂火》(Stingray)影集,內容大同小異,一位背景神秘的都市遊俠,駕駛一台1965年份的雪佛蘭Corvette C2跑車,在大街小巷「接案執法」,他跟都市奇俠一樣不收酬勞,但有一點不同,霹靂火主角要求每位受過協助的「客戶」,日後要答應一次他的要求。這個設定神秘且擁有帥氣跑車的影集,當年也在美國熱賣,造成同款車一車難求,影集也曾造成收視熱潮。

私刑教育正義爭鋒

由於《都市奇俠》的「冷冽」風,成為21世紀潮流下最新的「酷」語言,故此影集文藝復興,討論者眾。終於,重拍此影集的計畫被提上檯面。MV廣告出身的視覺派大師級導演安東富夸(Antoine Fuqua),和他長期合作夥伴奧斯卡影帝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攜手一起重啟此經典影集。所有過去影集的經典元素不變,主角名字職業都一樣,只是帶入更加黑暗未知的過去故事,而武術動作設計也貼近寫實,用各種刑具「行刑」橋段也較電視影集版狂野。

電影《私刑教育》因為大受歡迎,拍成三部曲後依舊欲罷不能,導演演員抓住了專屬於21世紀的冷酷與低調神秘感。

此片中文片名改成《私刑教育》(The Equalizer),推出之後電影大受歡迎,安東富夸和丹佐華盛頓這對「從不拍續集」的搭檔,罕見將此系列電影拍成三部曲,從2014年一路演到2023年完結,算是重拍影集相當成功的經典案例。

此系列的成功,和另一部試圖重拍《天龍特攻隊》的大堆頭電影遭遇失敗不同,期間差異相當耐人尋味!或許21世紀流行冷冽酷炫,《天龍特攻隊》那種大堆頭熱鬧搞笑風格,已不再受歡迎。

談談片名,此片跟什麼「教育」沒關係,原始名稱「equalizer」有點像是「扭轉乾坤」的意思,藉由「私刑正義」介入,讓這個世界再度回到「均衡和諧」的局面,台灣片商取片名的藝術,有時真讓人不敢恭維!不管怎麼罵,這些片商真是「不受教」呢!

《私刑教育》三部曲,是好萊塢重拍電視影集的優秀改良品。(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 )

事實上,除了經典重拍電影受歡迎外,由於社會與地球太需要「私法正義」了,這股情緒不論如何抒發,一直都是影視創作的熱賣素材,因其「明知不可為而為」那種找情緒出口的快感,是其餘題材難以到達的境界。

2009年一部《重案對決》(Law Abiding Citizen),是部被嚴重忽略的優秀電影。首先,中文譯名又讓人失望,這種「不受教」的浮濫譯名,很容易讓人忽略電影本身的優異。

英文片名原本意思是「守法公民」,其片名搭配故事相當一致且完整,故事表現出你即使安安靜靜當個「守法公民」、聽任檢調與犯罪者「協商認罪」,你心中的「正義」就會變成檢調升官發財的敲門磚,加害者成了法庭協商受益者,期盼司法給予正義的受害者,則被司法體系排除在外,「享受」法治「文明」的和諧苦果。

千萬別因為《重案對決》此片名,就忽略本片深層控訴公權力失能的無政府力道。

這部電影設計很有意思,全家遭屠殺的男主角,竟是機密單位的退休特工,他深懷絕技,全家遭入侵強盜滅門,尋求司法救贖而不可得後,這位「超級特工」用他精心設計的各種陷阱,一步步將公權力相關人等一一殲滅。劇情慢慢失控,當男主角連檢調法官都一一格殺導致都市戒嚴、整體失控後,我們才體會到,這股對公權力的失望透頂力道能有多大?許多人對其失真劇情嗤之以鼻,認為描寫不合理,但也可能因此之不合理,才彰顯出人類自稱「文明」卻要付出多少黑暗代價,才能保持表相面子?

而2013年由加拿大名導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推出的《私法爭鋒》(Prisoners),就是一部探討「私刑正義」的辯證佳作。當然,中文片名的「爭鋒」實在不知道在「爭什麼鋒?」但英文片名「Prisoners」意思是「囚犯們」,就已將劇情故事核心哲思點出來!在遭遇突然降臨磨難、讓人難以接受現實而妄圖私自外出尋找「私刑正義」的可憐人們,不論是犯罪者、受害者、家屬或者代表公權力的警察,都是故事中的「囚犯們」,每個人都受到犯罪後的驚恐、復仇心理、體制限制等不一而足的「囚禁」。

別被片名騙了,《私法爭鋒》是部反覆辯證復仇私刑本質的燒腦佳片。

片中故事一層又一層地剝洋蔥皮,原本受害者是加害者,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層層辯證後,基本上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真的正義!滿嘴宗教語言的加害者,事實上惡貫滿盈。自認捍衛司法正義的警察,被困在案情與自身情境中無法自拔。受害家屬則被囚於怒火中,找不到出路擅行私刑而導致自身盲目。整部電影陷入愁雲慘霧中,似乎警告人們,無邊際的復仇和缺少文明約制,人性本惡的復仇,基本上並不會帶來真正救贖,但救贖又是什麼?

重拍與救贖

而在21世紀,當然有人想將當年《猛龍怪客》熱潮複製幾遍賣錢,在「私法正義」電影熱潮裡,可炒盤回鍋肉,進而飽足一番。

2007年,恐怖片大導溫子仁,曾拍攝過《猛龍怪客》原著布萊恩加菲的「正宗小說續集」——《非法制裁》(Death Sentence),試圖重新復興《猛龍怪客》電影,但結果非常失敗。

箇中原因在於布萊恩加菲當年,飽受第一本小說帶來社會各種道德魔人的攻擊困擾,故他寫了小說續集,就為了說明「私刑不可為」這個「道德大旗」。故第一集小說的男主角悔悟了,並上街追捕那些模仿他的「義警」們!

這情節實在太爛了!

當年沒有人對續集小說買單,查理士布朗遜演的那些續集,雖借用了加菲的書名,但情節完全無關小說,電影世界中,猛龍怪客繼續執法下去,且越搞越大,還跟警察合作打擊各犯罪集團,槍越換越大把,火力越來越猛呢!

《非法制裁》拍攝的立意雖佳,但是道德感錯亂,導致電影主角成為精神病患,評價慘烈。

至於2007年的《非法制裁》,卻挑了這部道德觀崩潰的小說當基底。但當年不受歡迎的故事,在21世紀也不會受到歡迎。溫子仁雖想搞「猛龍怪客不再私刑」的故事,卻又為了賣相,而隨機更改主題,讓這部似乎講「私刑正義」的電影,主角到後面變成精神病人,搞不清楚現實與虛幻。整部電影節奏詭異,猶如溫子仁一系列執導的賣座鬼片一樣。這部片或許證明了溫子仁也能拍槍戰動作片,卻也證明了他的才華有其界限!

也由於溫子仁的《非法制裁》遇到災難性失敗,直到2018年,才又有片商想重拍第一集《猛龍怪客》。這次,片商找來專拍殘忍虐殺電影的艾利羅斯(Eli Roth),重塑屬於21世紀現代風格的《猛龍怪客》。這個重拍電影計畫,事實上已存在多年,主角從席維斯史特龍、連恩尼遜到阿諾等好萊塢當紅一流硬漢都有過興趣,結果最後落在一代動作巨星布魯斯威利身上。這幾年爛片不斷的布魯斯威利,在他因病退出影壇前夕,竟拍了部能夠輝映他事業生涯的新版《猛龍怪客》,算是他送給觀眾的臨別禮物。

新版《猛龍怪客》,忠實遵循原著小說,且緊貼1974年原版電影設定,僅將主角職業改成外科醫生,職業生涯看盡社會百態與罪案遺緒,由於太太突遭入室竊賊殺害,這位醫生在維持表面工作之餘,祕密訓練自己使用武器,追尋自己的復仇之道。

新版《猛龍怪客》是布魯斯威利退出影壇前,留給觀眾的最後一部傑作,值得觀賞。

布魯斯威利的表情木然,許多人認為他永遠用一號表情演出電影,殊不知由他來演繹當年也是毫無表情的查理士布朗遜之經典角色,實在太適合。即使悲傷、憤怒也都毫無表情,正是正宗《猛龍怪客》演出風格。

此片還藉21世紀新科技,教人從網路上學習使用武器,從串流視頻獲得合法擁槍的各種小知識,甚至直播與空中辯論隨處都在,不斷談論「猛龍怪客出馬執行私刑」的社會現象其是非對錯!導演巧妙將1970年代元素,加以半世紀後優秀品種改良,改成符合今日社會氛圍的「私刑正義」,電影故事也在各個譏諷靈巧的伏筆中收起,讓人得以回憶一部經典電影的遺緒。

吳宇森

至於徜徉在「槍戰武俠」(Gun-Fu)電影中的導演吳宇森?他推崇的山姆畢京柏、馬丁史柯西斯等人,都有不錯的「私刑正義」作品,善於模仿經典電影手法,灌注個人浪漫特質的吳宇森,在他成功向全球推展了那批充滿「槍戰武俠」風格的殺手電影後,是否有所進展?

不可否認,吳宇森是虔誠教徒,喜歡在他每一部電影中,用各種暗示明示來推展他那份基督教道德觀,例如常見的鴿子,不是什麼美學使然,而係因鴿子在聖經中是「聖靈」象徵物,吳宇森引用其表面意義,將其視為「靈魂」的表意而來,每當鴿子飛舞,就是人命隕落或者重生之意。

故在吳氏風格「槍戰武俠」裡,美國西部槍戰的雙槍比劃,畢京柏創的慢動作機槍芭蕾舞,搭配上史柯西斯擅長的華麗攝影機運動,加上荷蘭名導保羅范赫文(Paul Verhoeven)最愛的「傷口直接爆裂炸開」殘忍視覺,以及黑澤明電影中豪放不羈的鏢客三船敏郎口咬牙籤之英雄形象(小馬哥周潤發咬火柴棒的模仿),又有聖靈鴿子漫天飛舞,就雜成一道讓西方影壇驚嘆的「東方好萊塢槍戰武俠」什錦炒麵,誰說大雜燴一定難吃呢?

那麼,吳宇森的「槍戰武俠」電影,跟「私法正義」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吳宇森雖擁有深厚道德印記,修身養性的正人君子風格也是影壇皆知,但他擅長的槍戰,對東方社會這視槍如惡魔的社會極度水土不服,吳宇森要如何合理化在這般社會中玩槍呢?那當然也跟「復仇」母題有關!

西方影壇對吳宇森奇觀式的《槍戰武俠》相當著迷。

例如他的成名作《英雄本色》(A Better Tomorrow)裡,就藉著反派大哥成說出:「我冇事呀。我有錢,黑都可以變返白;你細佬就慘啦,因為你,佢白都變黑!」這個社會不公的道理,當然也要在結局,由警察張國榮手中遞出執法槍枝,讓黑道哥哥狄龍將仇敵一槍斃命。後來大家當然都坐牢了,才能符合吳宇森的道德觀。

而他另一部讓西方影壇驚豔的《喋血雙雄》(The Killer),更藉著法國名導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獨創的「風衣殺手」電影中,讓警察(李修賢)和殺手(周潤發)由仇敵變朋友,在結局中用「私法正義」手段,一起對抗更可惡的黑道集團。

隨著殺手穿的衣服顏色越來越淺(周的服裝由片頭的全黑,到結尾決戰成為全白),其在私法復仇過程中,吳宇森不忘傳教,不僅鴿子、聖母像、教堂與軍火爆炸齊飛,且殺手最後也變成好人,爾後升天成仁取義。

很可惜,吳宇森在晚年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花了二十年時間在中國境內拍攝「史詩電影」,幾乎耗掉他多年累積之藝術聲望。完全不適合拍製大場面、大堆頭電影的他,終於在失敗多年後覺悟,從一部小型美國動作片重新出發,這部片就是近期剛下檔的《無聲夜》(Silent Night)。

吳宇森重出江湖的《無聲夜》,成績評價兩極。(圖片來源:摘自車庫娛樂官網)

這是部相當有趣的「私法正義」電影,故事敘述一位父親,為幫被黑幫街頭火拚央及失去性命的愛子報仇,花了一年時間訓練自己、收集情報、設下陷阱進而搗毀黑幫的故事。這是個簡單、幾乎用20個字就能講完情節的動作電影。更有趣的是,吳宇森選擇讓這部電影「無聲」,也就是除背景外,幾乎沒有主要台詞,演員不發一語演出,對吳宇森來說,捨棄複雜對白,讓他可更專注經營動作場面調度,重拾他擅長的「玩」電影技巧,聽來似乎頗有可觀。

全片皆無對白的主流電影,除了些許電影學生習作實驗作品外,就屬法國名導盧貝松(Luc Besson)在1983年推出的處女作《最後決戰》(Le Dernier Combat)。這部電影猶如潛水員出身的盧貝松,交出了他第一張主流電影成績單,沒有對白的電影,讓他可發揮天馬行空想像力,認真經營他苦學得來的影像敘事技巧,全片有趣且充滿想像,描述末日生存的主題也新鮮,這部片開創了以盧貝松為首的法國電影「新新浪潮」起點。吳宇森此次用《無聲夜》復出「槍戰武俠」江湖,是否效法盧貝松?

吳宇森推出了自己的「私法正義」復仇電影《無聲夜》,成績卻讓人不知所措。

但觀諸《無聲夜》整體成績,是令人失望的。因為吳宇森拋棄他擅長的電影敘事技巧,那些慢動作、華麗攝影機運動和巧妙特寫、停格轉場,幾乎消失殆盡,吳宇森竟想模仿近年在影壇掀起一股「即時槍戰第一視角」遊戲為主流風格,一種依附電玩的新型暴力美學型態,類似《捍衛任務》(John Wick)那種「虛擬真實」的「實用槍戰技巧」來獲得這個被「FPS(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定義視聽品味年輕一代的歡心,整體矛盾的成績讓人失望。

某些西方影評評價吳宇森,忘記了自己擅長優勢之處,反而媚俗向陌生領域摸索取經?跌跌撞撞的不堪,讓想重溫他電影技法、純真道德觀及簡單善惡哲理的老影迷,不知今夕是何夕?我們看到布魯斯威利,在退出影壇前,交出新《猛龍怪客》這張優異成績單。在此不禁想著,《無聲夜》不會是吳宇森退出影壇的最後貢獻吧?!那充斥著俠義、地下正義與槍火紛飛的吳宇森「槍戰武俠」江湖,是否還有續集呢?

※首圖(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