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10月27日,是韓國電影日,因為1919年10月27日,由韓國人自己拍攝的商業電影《義理的仇討》(의리적 구토 / Righteous Revenge)上映成功,受到韓國觀眾廣泛歡迎,是個重要日子。當年韓國正受日本殖民統治,因為日本映畫迅速發展,也影響到韓國社會。日本第一部商業電影是1899年上映的《藝伎的手舞》(芸者の手踊り)。
饒富興味,韓國電影日後吸引全球的受歡迎公式,是隱含其國族、社會集體壓抑的「復仇電影」類型,《義理的仇討》剛好是韓國電影的開端;而日本則給出對全球最有影響力之一的文化遺產——「藝妓」(英語最通俗的三個日本字:壽司、藝妓、壽喜燒),也展現在《藝妓的手舞》上。第一部由台灣人自己製作的商業電影,要到1925年才面世,台灣電影史尚未百年。
2023年底上映的《蜘蛛窩》(Cobweb, 台灣片商譯為相當離題的《誆世巨作:蜘蛛窩新宇宙》,我們在此還是稱為《蜘蛛窩》),雖然票房差強人意,卻是韓國名導金知雲及國民影帝宋康昊,聯合開辦電影公司的傑作,此片耗費巨資,是寫給韓國電影史的一封情書。
這部電影描寫1970年代,當時是朴正熙政權高壓統治期間,一位影響韓國電影後世風格的偏鋒名導金綺泳,如何在那樣的社會氛圍下,出產他一系列通過男女關係、階級復仇、性愛飲食等人性極端面的「黑色電影」?
雖《蜘蛛窩》並未指名金綺泳之本名、甚至與金導演遺族有過名稱爭辯,但是這封相當詭異獵奇的「情書」,依舊透過時代壓抑的文化裂縫中,發出燦爛奪目的影像質感。
金綺泳是位「死後才被全球影壇發現」的韓國電影奇才,他在1960年推出的《下女》(The Housemaid),幾乎影響了今天位居韓國影壇重要地位的所有作者導演。將韓國電影推向世界頂峰的名導奉俊昊,就曾在許多公開場合,述說著金綺泳導演的作品,如何影響了他電影生涯與藝術創作風格。奉俊昊曾說:「如果在我死時,擁有全套金導演的電影DVD在我棺材裡,我就能滿足地死去!」
《下女》一片幾乎影響了整個世代的韓國電影面貌。
《下女》這部電影,也是韓國社會這個「充滿階級與復仇情緒」的壓抑氣氛下,所能獨步他人推出的一種電影形式。因為「復仇」這個母題,最能符合韓國人表現出的複雜情感,這個情感被日本人轉譯為「火病」。
我們看韓劇、韓影如今在世界發熱的各種題材,依舊由「復仇」母題衍生多樣性創作。如熱門韓劇《黑色榮耀》、《魷魚遊戲》等,其在模仿各國賣座類型影視作品的公式外,額外融入韓國人特有之「復仇搏到盡」情緒在內,就顯得與眾不同且受歡迎。
《Old Boy》附載的復仇符號又多又廣,讓人目不暇給。
韓國人的「復仇」情緒來自何處?有人說是「半島情結」的地理因素,因為受到三強(日、俄、中)的包夾,脫離不開那註定受到迫害的環境使然;有人說是森嚴的社會階級,因為韓國人從封建王朝古代,就有階級分隔的門第差異,且跨越階級幾乎是不可能達到的人生目標(跟中國不一樣,中國有「乞丐、流氓變皇帝、馬背上槍桿出政權」的傳統);再有人也分析是現代韓國社會,因財團盤據造成貧富差距太大的社會絕望感;男尊女卑的韓國傳統社會,也遠較東亞其他國家要來得森嚴……以上全都不無道理,且各成理論交雜融合,形成韓國人特有的「復仇」文化。
再退一步說,風靡全球的「拳頭巨星」馬東石,其主演系列瘋狂賣座電影,幾乎都是一段段簡單的復仇故事,體制外用私刑解決罪惡,幾乎已是馬東石的代表性符號!
「馬東石現象」是目前韓國電影對外輸出的最新勝利方程式。
2019年《寄生上流》瘋潮,更是讓韓國電影登頂!其影史多項新紀錄包括——第一部同時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外語片(國際電影)和最佳原創劇本的電影;第一部直接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亞洲電影;第一部同時獲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英國電影學院最佳影片的亞洲電影;第一部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韓國電影……族繁不急備載的紀錄,說明《寄生上流》當年的特殊性。
隨著《寄生上流》讓全球瘋迷,導演奉俊昊當年引領韓流,在全球市場發熱的故事,至今依舊讓人念念不忘。那時至今,台灣有許多「為何韓國電影能、台灣電影不能」的議論,從藝術創作、思想解放、工業經營、商業算計和國家力量整合等面向,已有太多論述,但這些「坐而言」雖說言之成理,但是依舊少了「起而行」的實際動作。
韓國電影奮起史,源起於前總統金泳三上任後,在1994年間偶然得知——「好萊塢電影《侏儸紀公園》一年獲利8億5,000萬美元,相當於南韓一年出口150萬輛汽車的收益」,金泳三對此成績感到震撼。他曾說:「迪士尼影業一年的營收跟IBM旗鼓相當,韓國何不效法?更何況,影視產業不會帶來工業污染。」
金泳三任內,積極成立文化產業局,後繼金大中政權,更在1999年通過《文化產業振興基本法》,廢除電影「登記審查制」,改為「分級觀賞制」,使電影業掙脫思想桎梏全面解放,終於迎來1999年由本土財團CJ集團(三星集團子公司)自製的動作鉅片《魚》(Shiri)在本土瘋狂賣座,甚至超越《鐵達尼號》當年橫掃世界的成績。在這個關鍵時刻,奉俊昊出現了。
1999年,是南韓電影在歷史的轉捩點。該年不只有本土自製賣座強片出現,南韓老中青世代電影人,也群聚街頭「集體剃光頭」,抗議政府任由美國電影無限制進口的政策。在這個「反對影視全球化」運動中,如今已成南韓電影代名詞的名導演如姜帝圭、李滄東、康佑碩、林權澤、朴贊郁…等電影大師,都在行列中群情激憤抗議,年輕的影評人奉俊昊也在一旁。
(奉俊昊的年輕電影阿宅人生,我們可從近期Netflix出品的紀錄片《黃色大門:世紀末電影狂手札》中,獲得進一步資訊,裡面也提到了金綺泳!)
年輕氣盛的奉俊昊,不僅參加激烈抗議,還匆匆寫就電影生涯第一部商業劇本——《攻略:潛艇幽靈號》(Phantom: The Submarine)。這個劇本,看似僅是平凡的軍事驚悚類型故事,但奉俊昊在情節中加入了濃厚民族元素,虛構中由崩潰的前蘇聯抵償債務送給南韓的核動力潛艦,因為軍官叛變,準備將艦載核彈射向日本…。
第一部編劇作品,得到了不錯的評價。擅長寫作故事場面、文筆具備濃厚視覺感的奉俊昊,在2000年,獲得編導第一部電影《綁架門口狗》(Barking Dogs Never Bite)的機會。好不容易能夠執導自己寫的故事,奉俊昊用盡所有以往從影評、大學狂熱自拍習作的經驗上,研究到許多異想天開的特殊藝術手法,用極端後設的荒謬路線,拍製了一部評價兩極的商業處女作。
在處女作《搶救門口狗》中,奉俊昊已經開始運用他略為成熟的複合類型試驗,讓人看得興味盎然。
此片賣座慘淡,但他在此片中發掘了往後作品中的各種符號,例如:不陷入類型片窠臼,將故事混入多變類型的拍攝手法中。同時用許多他設計的奇異運鏡、慢動作與停格,來摸索專屬於韓國電影的幽默技法。雖然處女作賣座慘淡,但評價非常兩極。
許多喜愛此片的觀眾,因後續發行的電影光碟而開始累積好口碑,使此片成為韓國電影難得一見的「邪典電影」(Cult Movie)。熱情影迷不斷模仿片中女主角裴斗娜的一舉一動,包括無厘頭穿著、慵懶沒來由的說話口氣,和專屬「寬鬆世代」的處世哲學,使得這部融合懸疑、靈異、動保、家庭等混合題材類型的電影,得到遲來的青睞。
口碑一路發酵到2002年,奉俊昊終於得到三星財團CJ公司支持,拍攝他自編自導的第一部商業鉅作《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此部片在2003年上映,一舉將奉俊昊捧上了票房導演寶座,讓人訝異的動員觀影人數,從此改變了韓國電影商業類型片當道的局面。
奉俊昊的成功,證明了即使用藝術手法統合」類型電影公式,只要說故事技巧高竿,觀眾就懂得欣賞其奧妙。
《殺人回憶》不僅藝術性高,其商業渲染力也相當強,堪稱完美的韓國電影工業極品。
你很難歸類《殺人回憶》究竟是何種類型片?雖改編自1986至1991年的「華城連續殺人案」這最近已宣告偵破的歷史懸案,但電影本身並非單純是部推理案情、尋找兇手的偵探類型片。
整體故事,擺蕩在多個符碼間,而這些符碼的迷惑,可從流暢故事情節中,一一獲得解碼,是相當高明的電影敘事手法,影史上極為罕見。
我們可以說,本片是一部「完美電影」!端看你用什麼樣的角度去審視這部電影各階段的成果與意義,《殺人回憶》在某個層面之上,就經得起全方位的藝術驗證,堪稱「完美」。
故事乍看下,似乎僅是好萊塢工業已複製生產多年的一種商業類型片,歸納這些賣座公式不外乎:陰暗的都市角落→被害者的受虐過程一個比一個誇張→破案的警探或者作家或者學者,通常自己也有黑暗的過去→殺人動機與理由通常與宗教或者神秘主義有關→兇手身分會讓人大吃一驚→劇情大逆轉……等。
《殺人回憶》表面上似乎是循著這公式複製成功要素,但聰明的奉俊昊卻沒有如此沉溺下去。
1986年南韓,是個很有趣的時代。全斗煥軍政府專制獨裁政治已到末期,而激烈的學生運動與民主革命熱火開始延燒。這個巧妙的時代氛圍,被奉俊昊完整帶入電影故事中,表現在追查連續殺人魔的枝節過程裡。
當年的韓國警察,跟台灣警察差不多,不知什麼是科學辦案?只會用刑求、求神問卜、套口供甚至栽贓來「求業績」,但奉俊昊卻沒有將這些時代因素,變成單純的憤怒與控訴!片中的韓國警察即使沒什麼常識、也甘為獨裁政府鷹犬,卻可愛正直地讓人會心一笑。
奉俊昊用各種時代暗示帶入故事主線中,它可呈現當時韓國民主化運動的歷史清算情緒,也同時嘲諷韓警落伍的辦案與刑求,諷刺美國刑偵「自以為科學高明」的無知,和東西方不同角度的文化衝擊,甚至談到女性在傳統韓國社會受到高度迫害的現實感。
在輕鬆的運鏡、剪接、音樂、對白中,《殺人回憶》讓人一層層剝開案情迷霧,焦點是如洋蔥皮般的追查與失落,但觀眾卻可在過程中,掉入奉俊昊安排的時代氛圍裡,且從這特殊氛圍來體會故事轉折之巧妙,聰明伶俐又讓人興味盎然。
《殺人回憶》的巨大成功,並未讓奉俊昊得意忘形!成功之後,他立刻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進,挑戰他那特殊「統合」類型電影的魅力。
2006年,在CJ集團高額資金挹注下,奉俊昊聲稱要挑戰「怪獸電影」,讓電影界大吃一驚!這種傳統類型片,一向是美國與日本的專利,奉俊昊要如何展現「韓國品種怪獸片」風格?
該年5月,這部《駭人怪物》(The Host)在坎城影展曝光,震驚全球。傳統上「怪獸電影」最讓人期待的,就是怪獸外型設計。但在《駭人怪物》中,用韓國電影界高超CG工藝設計出來的漢江怪物,卻完全不是電影故事的重點,只是負責推動故事前進的「麥高芬」(MacGuffin, 註)。
《駭人怪物》繼續取得驚人成功,將奉俊昊在韓國影壇的地位推到頂端。
奉俊昊在《駭人怪物》的故事裡,拋棄賣座規則,將「麥高芬」予以零散化,故事結尾終局卻又悄然地將零碎的「麥高芬」整合變形,而後一切慨然迅速歸於平靜與淡然,手法高超且聰明絕頂。
這部片不僅直白批判「韓美從屬關係」,也徹底探討韓國社會階級對立、貧富差距和傳統家庭價值崩潰等問題,還順便批判了「後學運世代」(參與1980年代末期的學生運動積極份子,卻在往後現實生活永遠活在不滿情緒裡,而無法融入社會)處在投機與失業潮流中無奈前行的社會現象。
本片不管從什麼角度觀賞,都可得到滿滿奉式「統合美學」,也得當時有「總統國師」(盧武鉉時代)稱號、在韓國政治文化界有巨大影響力的哲學家金容沃高度肯定。
此風光的還在延燒,奉俊昊卻偷偷對外透露,他想跟長期搭檔宋康昊,合作一部「關於小偷」的電影。
之後奉俊昊在2009年推出一部《非常母親》(Mother),將他在《殺人回憶》片中尚未陳述夠的社會與階級與封建問題一次抒發完,好萊塢向他招手,他也和一般爆紅的亞洲導演一樣前進好萊塢。
在好萊塢的日子,奉俊昊並未如同他人,試圖用好萊塢鉅額資金複製本土成功模式。奉俊昊選擇「利用」好萊塢進行「試驗」,不僅在拍攝技術上(《末日列車》(Snowpiercer, 2013)中,用好萊塢科技挑戰韓國影壇還未有的CG特效化妝,這部片是他第一次採用他人故事改編劇本)獲得經驗;也在放映技術上(《玉子》(Okja, 2017)由網路串流片商NetFlix投資播放,在當年坎城影展引發傳統電影片商與NetFlix是否可以平起平坐的播放爭議)得到回饋。
其後,奉俊昊沒有戀棧好萊塢慨然回國,與他的最佳拍檔宋康昊,一起完成那部「關於小偷」的電影!其後,所有故事已成影史傳奇。
奉俊昊不僅是一位電影作者,能夠自己寫故事、用高超導演技巧說故事;善用不說教的方法,輕易將他個人價值體系灌輸給觀眾,且讓觀眾樂在其中,既可言志又大受歡迎,這幾乎是所有藝術家都夢想過的不可思議巔峰。
從影評人搖身一變成為頂尖電影作者,奉俊昊僅用不到二十年功夫就達成目標。他能夠成功,除了特殊天份外,韓國電影產業的健全發展及特殊的國家力量戰略級保護措施,也保住了類似這樣的天才藝術家,可以盡情發揮實力不受干擾且得到失敗的機會,故成就以全球市場為目標的頂級天才。南韓政府成功的影視振興計畫,至今已經捧出了不少奉俊昊之類的頂尖影視藝術家。
在《寄生上流》浪潮中,美國觀眾第一次認真地在電影院看外語片,第一次在戲院觀賞講著韓語又配上字幕的電影,且從中獲得感動,這個轉變,對於外國語電影在美加主流戲院體系的生存,是近乎不可思議的現象。
當年,金泳三那個一部電影收益能夠超越出口150萬輛汽車的夢想,奉俊昊實現了,且帶動了未來許多的奉俊昊即將誕生,而年輕的韓國影視風潮,未來恐怕還能在世界市場,達成更多不可能的任務!
註:麥高芬(英語:MacGuffin)是一個電影用語,指在電影中可以推展劇情的物件、人物、或目標,例如一個眾角色爭奪的東西,而關於這個物件、人物、或目標的詳細說明不一定重要,有些作品會有交代,有些作品則不會,只要是對電影中眾角色很重要,可以讓劇情發展即可算是麥高芬。
※延伸閱讀:從魔鬼阿諾到魷魚遊戲
※首圖( 圖片來源/ AP NEWSRO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