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英國科幻小說之父威爾斯(H.G.Wells)在第一次世紀大戰開打後的報章專欄中,稱此場戰爭是「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The War to End All Wars),並據此理論成書。當時雖是帶有科幻、烏托邦式浪漫的「遐想」,如今卻成為嘲諷戰爭殘酷性本身的最佳對照。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慘烈,在一百年前的世界,是當時人們所難以想像的規模,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惡魔戰爭。有組織化的機械用高效率方式來進行生產線式屠殺,每3名士兵死亡1人,這場戰爭不但沒有讓人類從此厭戰反戰避免戰禍,更直接成為後來更為慘烈、每2名士兵死1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奏曲。
偶然的槍響 敲開潘朵拉之盒
很多人都知道,一次大戰的導火線在哪兒。
1914年6月28日,一位叫做普林西比(Gavrilo Princip)的塞爾維亞裔大學生,在波士尼亞的塞拉耶佛街頭,開槍射殺了當時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與他的妻子。本來在那一天,普林西比是不敢開槍的,第一次機會來的時候,他猶豫後逃之夭夭,躲進了一間小酒館喝酒壓驚。想不到,斐迪南大公車隊的司機在市區繞錯路,竟把車子繞到普林西比躲藏著的那間小酒館門口,這下讓普林西比戒酒壯膽起來,朝斐迪南大公車子開槍,暗殺成功。
從今天的國際政治顯學潮流來說,只要你越跟他國緊密交流,成為兄弟之邦互相依賴後,就似乎不太會有戰爭的危險,這是從「經濟依賴理論」衍生出的一種當代國際政治顯學。
但反觀普林西比開槍射殺斐迪南大公夫婦的1914年當時,整個歐洲皇室都是兄弟姊妹親戚,歐陸各國不僅政治、經濟高度依賴,且還有複雜血親依賴關係。
親上加親 也無助止戰
例如,德皇威廉二世(Wilhelm II)是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的外孫,英王喬治五世(George V)則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內孫,二人是表兄弟關係;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Nicholas II)跟德皇是堂兄弟關係。統治奧匈帝國的哈布斯王朝(Hapsburg),則跟這整個族譜,經由丹麥王室通婚,則有深遠又密切複雜的聯姻血緣關係。
因此,在普林西比開槍的當時,沒有人認為歐洲會打仗,因為各國關係如膠似漆,雖有矛盾卻都掩蓋在血親家族的關係上,還有錯綜複雜的政治聯盟,所以表面上幾乎沒有戰爭風險。
當時,英國在任最長最老練的外相愛德華格雷(Edward Grey, 1st Viscount Grey of Fallodon)在刺殺事件發生後一星期,得到來自塞拉耶佛的外交密電,顯示「情況一切正常」,但是這封密電來到之後二天,局勢卻戲劇性惡化。
執政將近68年,動作緩慢又毫無警覺、統治奧匈雙帝國的皇帝佛朗茲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對塞拉耶佛暗殺事件的反應,來得非常遲鈍。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早在1880年代就預言:「巴爾幹國家裡的一些混帳事,會點燃下一次戰火。」
事實上,斐迪南大公當時去塞拉耶佛訪問,是一場刻意的挑釁。
奧匈帝國早有併吞塞爾維亞之意,早在1909年就以併吞波士尼亞和赫塞哥維納作為前奏曲,並宣稱塞爾維亞為奧匈帝國歷史上「神聖不可分割」之一部分。故斐迪南大公特別挑在6月28日,也就是斯拉夫人東正教紀念日(St.Vitus Day)這天,到已被佔領的波士尼亞首都塞拉耶佛「示威」。
但斐迪南的名聲不好,性喜奴役奧匈帝國人民,為人好色又性喜殘酷殺戮,在波士尼亞和赫塞哥維納佔領地進行持續的種族清洗屠殺,不但在哈布斯王朝裡沒有人想讓他登基(這也是他的父親遲遲不遜位的遠因),所以他被刺身亡時,全歐洲各國的皇親國戚,沒有什麼人為他哀悼,整個歐洲靜悄悄毫無聲音。
奧地利作家茲威格(Stefan Zweig)當日似乎頗有預感,他寫道:「這裡是渡假天堂,人稱柏林浴缸的萬湖。這個夏天,歐洲將走向自尋滅亡的道路。」
多種族矛盾 萌生的恨意
1914年的慕尼黑,是巴伐利亞王國首都,在這座城市生活著一位25歲的奧地利人——阿道夫希特勒。他窘困生活在當地,身上僅有摹寫城市風景繪畫(他不會畫人)所得的少許金錢,為了逃避奧地利兵役住進慕尼黑,從那時起,希特勒就因為生活困頓,懷抱著對其他民族的仇恨。
希特勒堅定地支持德意志民族主義,當時的奧地利是與哈布斯王朝統治下匈牙利一起組成的雙帝國,希特勒厭惡著這種由多民族組成的帝國,他認為自己的未來要與德意志同在,完全不想加入奧匈帝國的多民族軍隊。
從希特勒當時的心情寫照,我們可觀察到古老如拜占庭帝國深邃悠遠的哈布斯王朝,即將迎來最致命的一刻,也可窺探出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這些懸而未決的民族問題將會很快地用另一種形式,再度降臨厄運到人類身上,巴爾幹半島區注定成為地球上的火藥庫。
眾所周知,塞爾維亞的背後靠山是同為斯拉夫民族的俄羅斯帝國,但經過1905年日俄戰爭後,俄羅斯軍力已元氣大傷,且空虛的國力和緩慢的動員能力,都被歐洲各國看衰。
此時,躍躍欲試想恢復普魯士榮光、天生患有厄爾布氏麻痺(Erb’s paralysis)導致左手委縮殘廢的德皇威廉二世登場了。
百年未戰 被淡忘的戰場殘酷
我們先來看看當時的歐洲——工業革命已成熟且從英國散發到歐陸內地;1914年的柏林,絲毫感受不到戰爭來臨的險境,鬧區亞歷山大廣場呈現熱鬧景象,感覺不到一絲不安。
這是德意志帝國的首都,自從100年前拿破崙戰爭後,德國領土就再也未遭受外國軍隊入侵。一般德國人根本忘記戰爭究竟為何物?反而著迷於剛開始普及的汽車,它的速度就像毒品,汽油的味道宛如香水。
德意志帝國在當時,是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工業強國,且保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人民生活富裕安康。劇作家卡爾楚克麥(Zuckmayer )在他日後的自傳裡寫道:「人們在日益進步的文明社會中,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誰也沒有注意到正在接近的風暴。」
相對於在日俄戰爭中元氣大傷的俄羅斯帝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德皇威廉二世則被形容為「穿著閃亮盔甲」的軍事強人。
在威廉二世獨生女維多莉亞公主(Victoria Louise)1913年5月的結婚典禮上,俄羅斯沙皇尼古拉二世也列席在其中,但已失去往日和威廉二世同為維多利亞女王孫輩的光芒。意氣風發的威廉二世,在婚禮上和他的堂弟英王喬治五世,以作為緊密聯繫為象徵,相互交換了軍服。這也是英國外交部在塞拉耶佛事件後,根據各項情報認為「情況一切正常」的重要依據。
矛盾的德皇 不知所措的世道
但是,在威廉二世內心裡,無法釋懷他的舅舅、晚年才承接維多利亞女王霸業的前英王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他是第一個訪問俄羅斯的英王,威廉二世曾在電報裡面評價他那位「狡猾舅舅」——「全世界都將捲入極為可怕的戰爭漩渦,這些戰爭的最終目的是想摧毀德國。英國、法國和俄羅斯狼狽為奸,圖謀消滅我們,……這就是愛德華七世慢條斯理、踏踏實實一手造成局面的真相……包圍德國終於成為事實。我們已把腦袋伸進絞索,愛德華已死,但比我這個活人還強!」
威廉二世的內心,決絕又矛盾地莫名仇恨斯拉夫民族。面對左手天生殘廢的自卑感和德國充滿光明的強大國力自負感這樣的矛盾情緒激盪下,威廉二世普遍為人所知的「暴走」由此開始。
在他潛意識裡,不斷地想要讓德意志帝國擺脫俄羅斯和法國的包圍,雖然和喬治五世親密,卻因愛德華七世的陰影,也不惜要和英國交戰的想法,慢慢成為威廉二世心中的現實。
每當我們去追尋1914年那個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什麼會爆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全球史學家都認為德國是眾矢之的,威廉二世是首惡。
但在百年後的今日,許多新研究都顯示第一次大戰開戰責任,不僅只在德國方,幾乎所有歐陸大國都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戰爭的爆發,是歐洲各國國王們,玩弄著包括血親關係在內、交錯複雜同盟關係的後果。
解決惡夢 矛盾的東西線決策
威廉二世在塞拉耶佛事件找到藉口,能一次解決他心中「來自愛德華七世的惡夢」。
德國以必須要閃電教訓塞爾維亞為理由,要求奧匈帝國出兵,但老朽的奧匈帝國反應遲鈍,德國急著先出手為強。
7月5日,德國向奧匈帝國保證,如果因為對塞爾維亞採取懲罰行動,而使自己捲入和俄羅斯之間的衝突,奧匈帝國可以指望「得到德意志帝國忠實的支持」。這是讓事態發展至無法收拾的導火線!但是線已引燃,各國卻渾然不覺予以漠視。
奧匈帝國接到「半強迫半推脫」的「承諾」,遂慢吞吞地在7月23日向塞爾維亞發出最後通牒,又很快在7月26日拒絕塞爾維亞的覆文,這篇覆文其實已經可以解決問題。
但在威廉二世的眼中看起來,這是「把發動戰爭的每一個理由都駁斥得體無完膚。」德國的真意並非在此,再好的覆文也無濟於事,故7月28日,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宣戰,29日開始砲擊首都貝爾格勒。同一天,俄羅斯在與奧地利接壤的邊界實施動員。
7月30日,奧、俄二國頒布動員令,7月31日,德國再向俄羅斯發出最後通牒,限令俄國在12小時內撤銷動員並「向我們宣布業已照辦」。但要動員系統在日俄戰爭後幾乎癱瘓的俄羅斯帝國,短時間內收回動員令,實屬不可能。
沙皇尼古拉二世此時還深信,他的德皇堂弟不會向東線輕啟戰端!因為「東、西二線同時開戰」一直以來是德意志帝國發展的「戰略大忌」,從俾斯麥時代就傳承下來的基本國策方針。
絕對不可東西線同時開戰!
由老毛奇(Helmuth Karl Bernhard von Moltke)將軍在19世紀俾斯麥時代擬定的德國國家基本戰略,一直都是以在東、西「任一戰線」進行「閃擊戰」,德意志帝國穿越國境東西鋪設了二十多年的鐵路網(德意志版的「一帶一路」),也是以此為考慮。
在沙皇尼古拉二世腦中,德皇威廉二世的眼光是應該朝向西方的。老毛奇窮盡了19世紀末期、德意志帝國最強大時代,完成了向西更密集的戰略鐵路網,1870年的一次西線總動員演習,擘畫者老毛奇在整個過程中,被形容為「躺在沙發上邊看小說邊收取演習動態」,可看出德國對西線戰略動員部署,是多麼完備且有自信。
時間回到1914年8月1日,情況已經開始失控了。奧匈帝國宣戰後不在首都柏林坐鎮指揮,反而還悠閒地進行私人遊艇旅遊至挪威的德皇威廉二世,8月1日才悠閒地出遊歸國,命令參謀部長小毛奇(Helmuth Johann Ludwig von Moltk, 為老毛奇將軍的姪子),開始實施總動員令。
動員令下達實施數小時後,年高德劭的德國外交大臣雅戈(Jagow),手中拿著外交祕密文件迅速奔向皇宮。手中握有德皇簽署動員令的小毛奇將軍,也在同時間被皇宮信使緊急攔下,在發出動員令的前夕至皇宮召開緊急會議。
改變歷史的時刻,從這場緊急會議開始。
混亂的局勢 反復無常的戰略
德國在確認俄羅斯開始全面動員後,還有六星期迴旋餘地。這段時間如果和俄國採取敵對,也可能讓德意志帝國冒著失去東普魯士(現今波蘭)的風險,「想起1905年時,日本曾策動共產黨人對帝俄內部進行大規模騷擾、罷工和動亂。想起這個歷史教訓,沙皇不會輕易動武。」
年高德劭、曾出使德國7年的波塔萊斯伯爵(Count Pourtales)說:「帝俄畏懼革命、不會打仗,估計要到1916年才能備戰就緒。」基於這些建議和妄想,善變的德皇威廉二世將原本針對東部戰線的閃擊戰部署,重新置重點於西線!
這個決定,據說讓小毛奇將軍當場錯愕得淚流滿面。
在權衡得失間,剛渡假回來的威廉二世改變主意,他在波塔萊斯伯爵的建議下,決定放緩針對東線的部署,將西線戰事挪移為最優先。
原本僅是要教訓斯拉夫民族的一場閃擊戰,在這場會議中,成為「威廉二世征服英法」的偉大戰略。原本小規模的東部戰線部署,在一連串錯誤建言下突然改變,也釀成歷史悲劇。
事實上,德皇威廉二世如此善變,心中也有他的如意盤算。
由於德國軍事實力當時為歐陸第一,從19世紀末,德國就開始打算在西部建立軍力,使其擁有能快速打擊法國、迅速結束拿破崙戰爭餘蓄的自信。
經歷老毛奇將軍時代的建軍,從比利時沿靠近英國右翼迅速突圍至法國首都巴黎,德軍估計用不到三天時間即可達成。
當時的比利時,正處於中立國身份。即使是在英法俄德奧等強國保證下維持中立,但軍力薄弱的比利時,完全不具備在西線戰爭中成為「屏障」之功能。排除了比利時的孱弱,德國西進更要考慮到英國。
自身難保的英國 漫不經心的法國
英國在1914年時,根本沒有準備要在歐洲大陸打仗。
愛爾蘭獨立戰爭爆發前夕,愛爾蘭共和國兄弟會(志願軍)祕密情報戰及恐怖活動,早就讓英軍疲於奔命,牽制約2萬英軍在愛爾蘭進行戒嚴。很快的,一次大戰爆發後不久,愛爾蘭獨立戰爭於1916年復活節開打,史稱「復活節起義」,這場慘戰特別選在英軍(和澳紐印殖民地軍團)於土耳其加里波里(Gallipoli)半島遭遇毀滅性打擊後立刻展開攻勢,讓英軍疲於奔命。
按照愛爾蘭古老格言:「英格蘭的危機是愛爾蘭的機會!」故愛爾蘭共和國軍決定在一次大戰結束前完成獨立建國,這是英國方面的戰略遠憂。這樣的憂慮,也被看在德皇威廉二世眼裡。
其中一個典型,最能說明當時英軍的狀況。
二次世界大戰英國名將蒙哥馬利(Bernard Law Montgomery),當時正住在倫敦,這是日不落國、大不列顛帝國的中心,也可視為當時「世界的首都」。1914年6月3日,為了慶祝英王喬治五世誕辰,大英帝國舉行聲勢浩大的閱兵儀式,被暱稱為「蒙迪」的蒙哥馬利此時年方26歲,剛從殖民地印度回國不久,享受著優渥的英軍將領生活,出入上流社會,還從未真正面對戰爭試煉。
生活優渥的蒙迪應該是這樣想的:「只要安分守己處事得當,就能安穩晉升,即使到了殖民地,只要做一個為民服務的好執政長官,也能夠前途無量,最後獲得一個爵士頭銜,為自己的履歷劃上完美的句點。」
在法國方面,事實上在7月底的一連串外交衝擊中,還猶然感到事不關己的舒緩。當時的法軍,正糾結在「是否要將軍服由鮮艷的藍衣紅褲,改成接近地面顏色的灰藍色?」這樣無聊的爭議下,當時法軍將領們還在緬懷拿破崙戰爭時代的榮光,不願與時俱進行軍事改革。
此時,德皇威廉二世向法國放出利多消息,表示願意「按照自治方式,將法、德二國的歷史傷城——亞爾薩斯區(Region Alsace),變成為一個德意志帝國聯邦國的問題進行討論。」7月16日,法國社會黨大會還公開呼應歡迎德國的提議。
這個提議如果成功,將使法國出兵亞爾薩斯的理由變得薄弱,起碼會有所克制,從而也讓英國置身事外。這個發展,對英法看來是西線局勢平穩的跡象,但沒想到這也是威廉二世的手段。
表面看起來,德法間似乎緊急完成了「恐怖平衡」。但一夕間由於威廉二世對帝俄判斷出現變化,「如何避免同東、西雙方交戰」這個戰略原則,一夕劇變為「如何迅速在西線打贏一場閃電戰?」戰爭之霧迅速瀰漫在各國眼前。
如此快速發展,德國反悔、不再續向法國投放中立之餌,反在向帝俄遞交最後通牒的同時,也向法國遞交最後通牒(因為法俄有〈共同防禦協定〉),要求「法國在18小時內答覆它在德俄戰爭中是否保持中立?」並強調「如法國保持中立,德國要求法國將圖爾(Tours)和凡爾登(Verdun)兩地要塞交給德國佔領,作為保持中立的保證,待戰爭後就歸還」。
這個激烈外交要求,完全踏入法國的國家戰略紅線,等於要求法國交出國門鑰匙!情勢在短短二、三天內急轉直下,震盪英法二國高層。
雖然德國駐法大使,對威廉二世此要求有所保留,僅透露出德國「希望法國保持中立」,對於「佔領要塞」的額外苛求,駐法大使並未脫口而出。但這份祕電被法國情報當局截獲且破譯出來。法國政府態度立刻改變、迅速武裝起來。
8月1日上午11時,法國召見德國大使,表示「法國將會根據自身利益行事」,局勢已非威廉二世可以操控。
此時,德國駐英單位也來電,駐倫敦大使利希諾夫斯基親王(Prince Lichnowsky)解讀英國態度,分析出「如果我們不進攻法國,英國將保持中立,並保證法國也會保持中立」。這位極度親英的德國親王,事實上被英國外交大臣、老謀深算的格雷爵士給唬了。
格雷在被英國政壇稱為「波士尼亞慢性病」的歐洲動盪期,當了8年外相,深知此問題並不單純。
根據後來解密的紀錄顯示,格雷刻意模糊英方說法,僅表示「如果德國答應對法俄保持中立,不對任何一邊發動戰爭,靜待各方為解決塞爾維亞事件努力的結果,英國將答應讓法國也保持中立。」
親英親到忘掉自己國家利益的希諾夫斯基親王,此時的判斷,犯了德國在外交上最致命的錯誤。
威廉二世在聽取了希諾夫斯基親王的這份「一廂情願」的情報後,多疑善變的他又再度轉向:他認為已得到「東線開戰通行證!」因為「英法二國似乎被德國玩弄在股掌裡!」
德皇再度急轉彎,下令西線「煞車」,全軍調往東線對俄作戰!
凡事一經決定 就不能變動
此時離正式開火,僅剩下一個小時時間。
小毛奇將軍派遣的德軍,已到了緊鄰脆弱中立國盧森堡的一個關鍵樞紐鐵路站,全軍即將升火待發,威廉二世卻傳來緊急軍令,要全軍調頭往東邊走!
這不論在戰略、戰術上,都是極端致命的錯誤。
小毛奇面對威廉二世無理要求,終於崩潰!且在前線抗命!
他十多年來,從基層參謀一路高升,就是為了西線戰役開打這天而準備,也是為了實現老毛奇那份「橫掃比利時右翼直取巴黎」戰略的偉大夢想,小毛奇不想再理善變的德皇威廉二世,執意立刻進攻西線、直取巴黎。
8月1日深夜,小毛奇手上拿著威廉二世那份「再度轉彎」的急電,心理陷入掙扎。生性多疑的他,善於反省。
1906年他就任參謀部長時,曾向威廉二世說:「一旦發生戰爭,我不知道將如何是好?我對自己很不滿意。」
不過,不論在個性或政治上,小毛奇都不是懦夫。
1911年,他深惡德國在阿加迪爾危機(Agadir Crisis, 也稱「第二次摩洛哥危機」)時的退縮,曾寫信向上司表達不畏懼辭職、並且建議「解散軍隊,並把我們置身於日本的保護之下,這樣我們就可以太平無事地去賺錢,索性做無能之輩。」
他也曾毫無畏懼地向威廉二世直言直諫,1900年對德國派兵遠征北京平亂(義和團事件)的決策,他將其稱為「瘋狂的冒險」。
當威廉二世要他當參謀部長時,他拒不到任:「除非德皇丟棄『凡進行軍事演習,都想得勝、使演習變成兒戲』的惡習!」
面對強硬的小毛奇,德皇威廉二世反而意外地言聽計從。
此時,矛盾情境再度降臨!小毛奇不願被德皇任意干預重大軍務的積習所影響,決定按照他原先的部署安排開戰!
他認為,如果按照德皇之命恣意妄為,將部署西線的百萬大軍,於開戰一小時前轉調運到東線,這需要更大、且遠非他力所能及的鐵一般意志!
小毛奇幻想著那個情景:「整個部隊垮了,一片混亂。這裡是軍需補品,參雜一群士兵,中間充滿丟掉的彈藥,連隊沒有軍官、師部沒有參謀,已經做了精密調動安排、每隔10分鐘發動的一萬一千多輛列車,將會紊亂不堪,有史以來計畫得最完善的軍事行動,將會因為德皇善變荒謬的決定毀於一旦。」
他驚恐地認為:「這不可能辦到,百萬大軍的調動部署不可能臨時急就章。如果陛下堅持要把全軍帶往東線,那這支軍隊將不再是一支枕戈待旦的軍隊,而將是一群帶槍卻無給養供應的烏合之眾。單安排補給作業就需花費整整一年時間才能完成。」
小毛奇說了關鍵性的一句話,說服德皇:「凡事一經決定,就不能變動。」
這句話,後來成為德國屢屢戰敗的遠因!
面對複雜的歐陸大戰,軍事策略要被政治支配,是不可免且必須的,軍事必須聽命於一日數變的政治局勢,隨時轉向煞車。這樣的軍事部署,在今天冷戰以後的世界,已經是各國軍事治理的常識,但在百年前則是讓人沮喪的決定。
退一萬步想,德皇所要的變動,在戰略上其實是可行的!
從老毛奇時代起,他已經設計了精密通達的東西戰線互連鐵路網,這個補給系統絕對經得起考驗!雖然德國國策是「不同時在東西線作戰」,但是老毛奇挺有遠見地做好了戰略能量儲備工作。
但是這個策略,還是敗在小毛奇對自身能力猜疑反覆的情緒,以及德皇舉棋不定、一日數變的決策性格上,加上關鍵時錯誤的外交情報,遂導致骨牌效應般的失控。有限的閃電戰理想,一路往無窮盡的戰爭地獄疾行!
失之東隅 卻無法收之桑榆
在小毛奇堅持下,德皇不顧政治考量,最終還是向西線進軍了!
戰略大方針——「首先擊潰宿敵法國,而後再與俄羅斯決戰」。
德軍作戰計畫是「首先進攻中立國比利時,之後從北方(西線右翼)迂迴,給予法軍毀滅性打擊。這個短期強力作戰,將在六星期內決定勝負。」
8月4日,主要戰事爆發,德意志軍違反國際法進攻中立國比利時。但過程中卻面對意料之外的情況——比利時軍隊比預期還要頑強抵抗,德軍沒有料到比利時軍隊會抵抗,無論是政治家或是軍事家,都認為比利時不是首要目標,比利時軍隊的力量也不值一提。德軍蔑稱比利時軍隊為「巧克力軍隊」,如今卻面對一場惡戰!
8月4日,英國出乎意料閃電出兵支援比利時對德宣戰。
此前,德英還未曾交火過,蒙哥馬利當時也在英國的大陸遠征軍行列中。實際上,蒙哥馬利本人當時是非常興奮的,因為他曾在印度西北部的國境附近,目睹了英國與阿富汗戰爭,然而這次的戰爭卻和他以往目睹的戰爭截然不同,蒙哥馬利完全對當代戰爭型態的演變沒有概念,依舊認為這會是以往那種騎兵為主的衝鋒作戰,當時是中尉的他,為了上戰場,還特別打磨軍刀,想像著交戰時像拿破崙戰爭一樣,騎著馬揮舞軍刀衝向敵陣贏得最後勝利。
當時很多人都不知道,戰爭隨著產業科技進步,已經改變了面貌。
機關槍不停掃射,士兵以秒為單位不斷遭射殺,這是場生產線規模的工業革命造成的慘劇。人類將首次目睹空中對地的攻擊,以及在空中和水底交戰。此前,誰都不曾想像過會有如此大規模的殺戮。死者數量、破壞規模及武器科技,都遠超出人類想像,曾意氣風發踏上征途的士兵們,轉眼間就在戰壕中苦嚐砲彈與機槍的衝擊,殺戮悄悄襲來,發生在美妙夏日裡。
比利時的惡夢 魯汶慘案
發生在比利時的戰鬥,是整個惡夢的開始。
8月6日,在比利時列日(Liege)近郊,產生第一次世界大戰最初的大量陣亡狀況,當時尚稱簡陋的照相機,第一次捕捉到現代戰場上的大批死亡者面容。撲面而來的是真實死亡面貌,殘酷影像隨著大眾媒介迅速傳播,原本和平生活下的人類,第一次透過照片,見識到戰爭帶來的死亡。
「戰爭就是殺人,這是它唯一目的。」
德意志軍隊被灌輸「為祖國戰死是榮譽所在」的觀念,在如蒸籠的夏日熱浪中,一天行軍40公里,德軍士兵不喝井水,因為擔心比利時人會在裡面下毒,所以他們襲擊了紅酒儲藏庫,狂飲一番。
在比利時所有地方,德軍都設置檢查哨。當時流傳恐怖傳言,稱比利時民眾會開槍伏擊德軍,傳言在1914年的夏天蔓延開來,隨著戰事膠著,當時已有射程高達1,600公尺的狙擊步槍,在這樣的距離,想要識別敵我是不可能的,即便是1,000公尺距離也無法分辨開槍者是否著軍服,「比利時狙擊手躲在風車裡襲擊我們!」這是面臨嚴苛戰場的德軍產生的妄想。
8月19日,在魔鬼狙擊手謠言散布下,德軍到達了比利時的大學城魯汶,當地居民被下達警告:「若不交出武器,將處以死刑。」德軍還實施宵禁,軍隊駐留期間,當地民眾在晚上8時後禁止外出。
8月25日晚,疲憊焦躁的德軍士兵,正處於魯汶郊區檢查哨,黑暗中,槍聲響起!「開槍的是比利時狙擊手!」慌亂的德軍開始對附近建築物胡亂射擊,事後,德軍焚毀魯汶市,稱此為「罪惡制裁作戰」。
這座大學城引以為傲的中世紀圖書館,連同23萬冊貴重藏書,一起葬送在茫茫火海中。次日清晨,城市中心已成廢墟,至於昨晚究竟是誰開槍?據考據,並非比利時狙擊手攻擊,而是緊張的德軍士兵誤殺同袍,這祕密在許多德軍將領當時的私人信件和日記中都有紀錄。
即便如此,魯汶市民成無辜犧牲者,超過200人在沒有確切證據、無審判下被立刻處死。所有男人都被綁架到德國參加強制勞動,「魯汶慘案」帶給德國極為負面的影響,創下了現代戰爭史上「宣傳戰」的肇始!
這個惡譽,重創德國的形象,英法等國毫不猶豫將「魯汶慘案」大肆宣傳,稱德國人是「殘暴民族」,或稱德國人為「豬玀」。
德軍著名的釘盔帽成邪惡象徵,即使德國進行大量反宣傳,四處公佈德軍與比利時兒童親暱相處的照片,但在宣傳戰此新戰場上,德軍嚐到了以往不曾想到的敗局。今日已經相當熱門的「認知戰」,其實在百年前就已經展開。
「妖魔化德國」的宣傳戰會有如此深遠影響,是因在過去各國間作戰,還算勉強進行著「紳士般的作法」,「戰場是由教養良好的軍官,節制目不識丁的士兵來進行君子之爭!」這是中世紀以來的作戰傳統,是「騎士精神」的表現,承認彼此間處於「對等立場」。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同,各方不再承認與對手處於對等立場,而是認為己方是在與「禽獸」(豬玀)進行戰爭,沒有人在意「騎士精神」。因此,必須要徹底擊垮敵人,無論持續多久,和平都沒有降臨的機會,在己方獲得完全勝利之前,亦或是敵人撤退之前,必須不斷向前進軍。
到8月底,德軍終於攻佔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按原訂計畫進攻法國。下一步在馬恩河畔,成為巴黎和德軍之間唯一的天然屏障。
失去的人性 暴力主宰一切
9月3日,德軍先頭部隊渡過馬恩河,距離首都巴黎僅20公里,法國政府中樞已逃離後撤。但與德軍作戰到底的堅定意志並未因此受挫。法國動員所有的計程車等大眾交通工具,向馬恩河前線運送士兵,對於剛到的英國派遣軍而言,這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戰。擁有大量步兵的英軍,戰力勉強追上法軍腳步。
依照交戰雙方預估,馬恩河戰役的衝鋒,應成為決定性之戰。德軍擁有陣容堅強的75萬大軍,守方英法聯軍擁有100萬大軍!
大戰開打不久,卻發生一件大事,被法軍稱為「馬恩河奇蹟」。
激戰持續數日,德軍竟開始撤退,原來又是德皇的善變性格任意改變戰略而來。德軍處於優勢,原本可輕易渡過馬恩河壓倒性擊潰英法聯軍。德國在西線的優勢似乎已唾手可得,至少德軍最高司令部是這樣認為的!
德軍即將得到勝利的時刻,善變任性的德皇威廉二世下令:「從法國戰線抽調二個軍團,裝上火車調到東線!」
被抽調的軍團是西線即將獲勝的重要戰力,此時卻被命令轉向東線,俄羅斯已進攻到波蘭西部地區的東普魯士境內,抽調軍團應戰是為了阻止俄羅斯軍隊入侵。
但是,當德軍西線主戰部隊搭著火車姍姍來遲時,東部戰線的「坦能堡會戰」已結束,德軍大獲全勝,俘虜高達9萬的俄羅斯士兵,率領德軍作戰的興登堡將軍(Paul von Hindenburg)一時成為民族英雄,繳獲了大量俄軍物資,從東普魯士逃離的德國難民也迅速重返故鄉。
歷史的嘲諷,再一次又戲謔地懲罰了德皇那個扭曲善變的決策。
獲勝卻無法決勝 德軍陷入苦局
西線主力軍團臨時轉向,帶給德軍攻勢沈重打擊,連「坦能堡會戰」的勝利也無法彌補。
決定性的理由還不只這些,西線德軍各部隊間相互無法取得聯繫,也無法進行有效物資補給,在盧森堡的最高司令部向德軍下達命令,命其撤退至更易於防守的陣地,這對德軍而言,是這場戰爭中的首次大敗,原本即將獲勝的德軍,竟然面對敗局。
馬恩河會戰中,德軍的攻勢因為德皇恣意妄為而未持續下去,如果勉強繼續作戰,將因部隊間通訊、補給和戰線過長,大部分德軍也可能會被包圍殲滅。
「對法國用短期閃電決戰取得勝利」這個德軍最高戰略指導,至此已土崩瓦解。
而再看東線,毫無疑問「坦能堡會戰」是德國所取得的一次巨大勝利,但這場戰役在戰略上究竟有多大意義?
在1914年夏季階段,對德國最高戰略而言,最重要的是在西線法國戰場迅速獲取勝利,即便在東線「坦能堡會戰」獲取勝利,戰爭形勢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這場會戰也未徹底擊垮俄軍,東部戰線戰鬥依舊持續,因此德國看似贏得面子,但已失去戰略機先,勝利女神已一去不回。
馬恩河會戰失敗的消息,並未正式傳播給德國民眾,但各種傳聞隨著休假士兵回國而開始流竄。
幾星期後,德國報紙上就不再發布陣亡者名單,因為名單實在太長。在出現大量戰死者的最初幾月中,陣亡訊息並未被準確記錄下來,儘管擔心戰爭形勢是否已不可逆轉,但士兵依舊向前線出發。
在比利時、法國以北的法蘭德斯地區,雙方陣營開始挖掘戰壕,著名的「壕溝戰」展開:「雙方張開鐵絲網,建造聯絡壕及防禦設施,有些雙方戰壕之間僅相距數公尺,藏身地下是躲避敵軍砲火的唯一手段。有些士兵在壕溝裡生活數年,也有些士兵剛到戰壕就迎來死期。」
人類不過就是消失的原子而已
1914年10月,開戰時才入伍的德國志願軍終於來到前線,但2個月前剛開戰時的狂熱早已煙消雲散。
10月29日,德軍下達向英軍陣地發起進攻的命令,士兵們沒有配戴任何能抵擋子彈攻擊的頭盔,也不太熟稔新式步槍操作,平均每4人德軍有3人在進攻中喪生。
當時剛到戰場的希特勒,學到了現代戰爭的無情和殘忍,拋棄同情心和其他所有人類的善良情感,這個攻擊塑造了他未來一生堅持的理念——「人類只不過是出現又消失的原子罷了。」
年終時的西部戰線,猶如死境的壕溝陣地遍布,從北海邊緣一路挖掘延伸至瑞士國境,長達700公里。
當時德軍已佔領比利時,但對法國的進攻毫無進展。
在東線,德軍雖重挫了俄軍數次總攻擊,但依舊無法獲得「短期強烈的最終勝利」。
同樣的,英法俄等協約國軍,也無法決定性擊垮德國。
最令人吃驚的是,無論哪個國家,至此時都還沒有一個基本作戰方案!大家都隨著戰況改變而隨意更改戰略,導致戰場混亂不堪。
故戰爭爆發開始僅5個月時間,已有100萬人戰死沙場。
1914年12月,耶誕節前夕的柏林,誰也沒有想到戰爭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開戰時,那些堅信耶誕節前就能凱旋歸來、而紛紛奔赴戰場的驕傲男人們怎麼了?
多數人一去不回,在這場大戰中,戰死士兵的數量,沒有哪一年可以和1914年相提並論。
蝴蝶效應展開 影響到今天
從普林西比開槍,到德俄宣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經過了關鍵的37天。
這37天的時間,整個歐洲完全沒有為惡化的局勢進行任何補救。
為了打敗俄國,德國想到當年日俄戰爭時的日本妙方,資助1,000萬美金,讓被俄國通緝的列寧,回到祖國推翻沙皇。
為了打敗英法聯軍,德國資助墨西哥侵略美國,意外喚醒美國這頭睡獅。
這些蝴蝶效應不斷發酵,我們今天的世界局勢就此成形。
而開槍的普林西比,當時僅被奧匈帝國當局判20年徒刑,他後來默默死於獄中。在現今已獨立建國的塞爾維亞,普林西比是國家英雄,他在塞拉耶佛的墓碑和刺殺地點,都設有紀念碑,為那個「被暴力支配的時代」開端留下痕跡,諷刺著人類,似乎永遠等不到那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
我們該從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得到什麼教訓?可能就是「不論你們的關係再密切,也無法迴避戰爭的突然發生。」
得到普立茲獎的報導文學《八月之槍》(The Guns of August),完整描寫了37天中發生的所有荒謬的事情,美國前總統甘迺迪,把這本書的內容當作執政聖經,以此渡過了豬玀灣事件(Bay of Pigs Invasion)到古巴飛彈危機(Cuban Missile Crisis),用盡各種方法、妥協拖延、制止戰爭爆發,他成功阻止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也可能因此而遭到神秘集團(所謂軍工複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MIC)的報復暗殺。
台灣朝野政客也都該好好看看這本書,學習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那37天的所有愚蠢、偶然和荒謬,然後知道與敵人過度互相依賴、完全不設防稱兄道弟,以為和平就此可期,是多麼愚蠢危險的事?
※首圖( 圖片來源/Wikipedia )